第二十四章 清宵孤月照靈台(第2/4頁)

他估測,若不吃不動,屏氣離形,這裏的空氣還足夠他七日之需。

這些都已注定之後,事情的唯一變數就是,他的對手到底能等幾天。

這已不是他能改變的。

楊逸之靜靜的坐在密室裏,將呼吸調節到最微弱的頻率,僅僅能維系身體存活的需要。一開始他用自己的脈搏來計算時間。大概過了兩個時辰之後,他開始想起很多事。

幼年的時候,他根本記不得自己有過遊戲玩耍的日子。每天從五更到深夜,他應該做的就是跟著先生讀書、練字,直到傍晚才能見到父親退朝回來。而父親只不過板著臉,課問他今日所學,然後再留下一道經國濟世類的題目,作為晚課,稍不如意,就會家法加身。到後來連先生都忍不住為他隱瞞,於是他的先生也就換得很快。

母親倒是時常會給他講一些《左傳》、《史記》裏的故事,無非是想讓他日後忠君報國,解民倒懸。然而他童年時候,唯一可以成為快樂的記憶,就是和妹妹在一起的那段時光。

他十四歲的時候才第一眼見到自己的親生妹妹楊靜。十五歲那一年他就被父親趕出家門,流浪江湖。他本來想帶著楊靜一起走的,但終究沒有。

十年後他得知了她的死訊。

他在蠻荒瘴癘之地渡過了整個少年時光。嘲笑、冷眼、還有身上的累累傷痕,幾乎讓他心中的每一寸都僵硬了。他之所以還能活下來,原因只有一個:自己是兵部尚書楊繼盛唯一的兒子,決不能死在無人知道的地方。

二十一歲的時候,他終於從充滿瘴氣蠻荒的曼荼羅陣中逃了出來。幾乎一踏足江湖,他就莫名其妙的坐上了武林中萬人覬覦的最高位置,然後便置身於最紛繁蕪雜的關系網羅之中,再也脫身不出。

實際上,他絕不是一個頭腦簡單的人,他深知自己出任武林盟主實在是個陰謀,背後牽扯到武林各派極其復雜的利益糾葛,他並非看不透,而是不願意去理。因為他知道自己有更為重要的事情要做,而要做成一件事,自己必須具備一定的實力。所以無論最初各大派元老們的意願怎樣,這個年輕人還是一步一步的將事情籠絡在自己手中。

或許他的風頭遠不如華音閣主卓王孫那樣盛,但點滴做來,也足以讓封住那幫元老的口。

僅此而言,在近幾十年的江湖上,他也算得上是傳說中的人物了。

白衣如雪,名士風儀,這是江湖中人對他的評價;武林盟主,少年得志,對敵只出一招的不敗戰績,更是讓武林中每一個年輕人艷羨不已。

誰又能想到,這個傳說中的人物,如今就被囚禁於丈余見方的密室裏,眼睜睜的等著死亡降臨?

早知如此,或許還不如在大威天朝號的時候,就與卓王孫提前決戰於海上。

熱血染盡碧波,也比在這裏緩緩流幹要好。

到了第二天的時候,這種懊惱和沮喪幾乎化為了憤怒。在一片毫無希望的黑暗中,默默數著自己的脈搏來計算死亡的來臨,未嘗不是一種奇恥大辱。楊逸之有幾次都忍不住想跳起來和這件密室拼個魚死網破,或者幹脆一劍洞穿自己的心臟,但是他始終一動也沒有動過。他知道,忍耐如今已是他唯一的武器。

第四天,楊逸之覺得自己已經無法支撐,全身宛如虛脫一般,每一處神經都在急遽衰竭。死亡的恐懼已化為實體,沉沉壓在眉睫之間。他幾乎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前一刻就已經死去了,那微弱的脈搏只不過是自己的錯覺或者是生前的回響,然而他還是沒有動過。因為在一切倚仗都失去的時候,他應該做的,就是徹底拋棄這些,更倚重自己本身。

第五天,痛苦竟然漸漸退去,一種虛幻的喜悅反而湧上心頭。他開始幻想對手打開石門的一瞬間。他足足想了七百多種可能,三千多種變化,以及在這些變化中,自己如何能夠一擊而中,沖出密室。在這過程中,他似乎能聽到自己衰竭的心臟突然變得異常興奮,似乎就要從胸腔內躍出。他不得不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因為這種激動導致的結果就是,他可能撐不到第七天。如今,每一分的時間都是無比寶貴。

第六天他的身體起了一種微妙的變化,也就是說,他可以在完全的黑暗中看到、或者說感到一些東西。一開始雖然極為模糊,後來就慢慢清晰。密室的高度、寬度,石門的顏色、花紋,甚至自己此刻的坐姿、神態他都能清楚感知。他一開始因此而驚喜,但後來又慢慢恢復了常態,將這個當作是自己早已有之的力量,只是以前都被忘記了。

因他失之又因他而得之,何喜之有?

第七天他什麽也不想了。一切眼耳鼻舌心身之感,心中喜怒哀樂之念都宛如潮汐一般退去,來既無覺,去亦無知,只留下一片最為空靈的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