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無復玻璃魂

三人匆匆趕到大殿之上,只見鐘相居中端坐,伸手撫胸,臉色甚是灰敗。仇釋之卻盤膝坐在地上,閉目不語,嘴角全是鮮血。秦漸辛心中叫苦:“原來終究還是沒趕的上。”心中一痛,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黑,忽然天旋地轉。

楊幺驚道:“秦公子怎麽了?”秦漸辛便覺一只手掌按在自己丹田之上,內力源源輸入,在助自己順氣。他心知自己吸食芙蓉膏之時,為圖一時歡娛,竟而運轉真氣,以至芙蓉膏之毒同內力經脈糾結,發作之時較常人更難抵受,若是運氣相抗,只有苦上加苦。這時楊幺輸入的內力卻是外來之物,絲毫未受芙蓉膏侵蝕,得到這股內力相助,只一柱香功夫,便即恢復如常。

秦漸辛緩緩睜眼,向楊幺點頭致謝,不及多說,便立時道:“鐘世叔,你快命人給仇大師施治。若是仇大師有什麽不測,那便大事不好。”鐘相臉現怒容,重重哼了一聲,卻不接口。仇釋之微微一笑,說道:“秦公子,你怕楚王落得個不能容人的惡名麽?我仇釋之犯上作亂,原是罪該處死。無人能說楚王的不是。那倒不必多慮。”

秦漸辛急道:“仇大師,你為人最好,鐘世叔也不是不能容人之人,怎會變得這樣?”仇釋之苦笑搖頭,緩緩道:“楚王雄才大略,不在教主之下。只是未免太過拘執了些,不及教主的豁達大度。像曾明王瀟灑肆意,雖為教規所不容,教主卻能一笑置之。老衲是明尊座下弟子,教主卻允我為僧為道。秦公子,你若是生逢教主起兵江南之時,豈不是好?”

鐘相臉色鐵青,開口道:“仇法王,自古成事之人,哪一個不是法令嚴明,毫不徇私?侯君集為大唐功臣,犯法當誅。唐太宗從此不肯上淩煙閣,免得看到功臣畫像睹物傷情,卻終究不肯徇私赦他。仇法王,你對教主忠心耿耿,更是我的得力臂助。但你既違教規,我執掌聖火令,便不能不聞不問。”

仇釋之臉上笑容不斂,嘆道:“老衲是明尊座下弟子,若楚王只是不許老衲為僧為道,老衲縱然心中不願,也只得聽命。可是楚王,你命人在湖廣四處焚燒寺觀、廟宇和豪右之家,濫殺僧侶、道士、巫醫、蔔祝、士人,豈不是和天下人為敵?益陽報恩寺,是少林旁支,澧陽長生觀,是天師派旁支。本教眼下同時與大宋、大金相抗,若再和少林派、天師派結怨,卻怎生是好?秦公子運籌帷幄,好容易收攬了民心,似楚王這般不能容物,豈不是枉費了秦公子一番苦心?”

鐘相冷冷道:“本教教義,二宗三際。凡不尊明宗者,即為向暗,乃是邪魔外道。釋道兩家,都是異端邪說,在我大楚境內,豈容這等邪說橫行?妖言惑眾之人,那便該殺。當年教主便是對這些外道太過寬容,兵敗江南,安知不是明尊降罰?”仇釋之為之氣結,連聲咳嗽,半晌方道:“明尊教義,雖確有非明即暗之說,但自傳來中土,數百年來,早已與釋道之說融合。老衲執掌的白蓮宗、方七佛方梵王執掌的彌勒宗,便都有借鑒釋家教義之處。楚王這等偏執之語,卻把白蓮、彌勒二宗的數萬弟子視作什麽了?”

秦漸辛忍不住插口道:“鐘世叔,明尊教義我是不懂的。可是聖人說有容乃大,又說人性本善。便算是旁人不明明尊教義,難道便不能慢慢開解,定要殺戮無辜麽?聖人說……”鐘相不待他說完,已打斷道:“孔孟之道,也是異端邪說。秦賢侄,我自會慢慢用明尊教義導你入正途,但對那些冥頑不靈之輩,凡我明尊弟子,除惡便是為善。又怎算殺戮無辜?”

秦漸辛氣極,搖頭道:“均貧富,等貴賤,卻何以連一點異見都不能容?鐘世叔,你真的是鐘世叔麽?和仇大師幾十年的交情,為了一點異見,便當真能夠狠得下心,下得了手?”鐘相嘆了口氣,沉聲道:“我和仇法王的交情,是私誼。教規教義,卻是公事。自古成大事者,哪一個不是因公而忘私?秦賢侄,就算是你,甚或是昂兒違反教規,我也不能容情。否則何以服眾?”

秦漸辛道:“楚成王殺了成得臣,最高興的是晉文公。鐘世叔,咱們的大楚,可千萬不要像春秋時的楚國才好。”鐘相不答,仇釋之忽道:“秦公子,楚王中了我的指力,現下不宜多開口。你不必再說了。若是當年有你輔佐方教主,豈不是好?現下……現下……唉,只有且盡人事罷。楚王負我,我不負楚王。無論如何,我不能死在楚王手裏。”說話間運起內力,震斷心脈而逝,面上卻猶含笑容。

鐘相兩行淚水滾滾而下,身子微顫,咳出一口鮮血,忽然離座,抱住仇釋之屍身大哭。秦漸辛見他哭得如此傷心,雖然滿腔不平,倒不忍對他發作。轉念之間,遷怒楊幺,大聲道:“楊天王!鐘世叔和仇大師鬥得兩敗俱傷,你身在此處,何以竟不勸阻?”楊幺垂首道:“秦公子,若你是我,你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