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第5/6頁)

“再看那藍衣人,頭紮包巾,的確像是剛從菜園裏扔下澆作、前來赴宴的模樣。然而,若說匆促間來不及將木勺置於桶中,卻怎麽來得及換上一身長袍呢?倘若劉玄德原本就是穿著一身藍袍在後園澆水種菜,則何以不擔心在俯仰曲直之間弄臟了袍角呢?—他為什麽不往袍子上系條束帶,以便綰住下擺、免得沾染泥垢呢?是以,衣帶之闕如必定另有密意。

“這幾處十分細微而不合情理的小節立刻令我想起另一個和曹孟德有關的故事;即是建安四年春三月,漢獻帝賜國舅董承衣帶詔,密令其糾合諸侯、殄滅曹氏的故事。依畫中所繪者看來,這藍衣人既是劉玄德,更兼董承和吉平的角色。獻帝密頒衣帶詔之後,太醫吉平曾與董承等共謀,吉平為示忠忱義憤,更咬斷一指作為誓憑,並設下毒殺曹操之計。孰料事機不密,為董承家奴秦慶童泄報於曹。曹孟德故意邀董承赴宴,席間將失手被捕的吉平推至階下,問曰:‘你原有十指,今如何只有九指?’平曰:‘嚼以為誓,誓殺國賊!’嗣後董、吉自不免遇害殞身。這一段著名的故實便隨著《三國演義》而廣為流傳。畫這幅畫的人刻意在圖中留下的幾處令會心者起疑的筆墨,其實是在避過尋常人耳目,而獨欲令我玩味出圖中這藍衣人並不是一個人,卻是三個人。按諸當時我個人的行事處境,不難赫然有所醒悟:這位素昧平生的畫家的確是在向我—以及與我往來密切的兩位人士—示警。這幅畫亦決計不是什麽以歷史故事為題材的作品,而是一封向我吐露微妙消息的秘密信函。”

坦白說,我在三民書局二樓初讀這幾段文字的時候非但不覺得它有什麽道理,反而認定《神醫妙畫方鳳梧》的作者萬硯方果真不過是個家大業大、財大勢大,是以談起藝術來口氣也大得令人生厭的黑道糟老頭。如果以他的持論來鑒賞繪畫或其他藝術品,則一切創作表現都應該是望文生義的字謎而已了。反過來說,藝術創作如果不是出自原有所本、密有所指、暗有所藏、私有所期的一套暗碼工具,便根本不能成立。我對這種索隱派的解讀策略一向是嗤之以鼻的,若非其中提及醫道的一段頗為細膩好玩,引起了我一時的興味,我大約根本不會讀下去。或恐也就是在讀到太醫吉平遇害之後的這個段落結束之際,我隨即扔下了《神醫妙畫方鳳梧》,另往醫藥叢書中去抽揀了那本《天地會之醫術、醫學與醫道》而翻看下去。總而言之,當時我徹頭徹尾忘記了自己在年幼之時曾經日日面對過的一幅圖畫—正是同一張畫,掛在我家四席半大的小客廳壁上少說好幾個月。家父在我發現了畫上的“藍二哥”不會用筷子之後火速賣了它,我家開始邁入“有電視機階級”。然而,以後見之明視之,世事自然有較此更為重大者。

如果將一九六六、六七年之間看似無關的一些事件羅列出來,則“備33”以前半首《月夜憶舍弟》寓涵後半首《月夜憶舍弟》的意思便明顯得多了;非但如此,就連我手邊這七本書之所以在出版日期上有著如此大幅度的間隔也有了初步的解釋。

約莫就在西門町新生戲院發生一場大火—一九六六年一月十九日—之後不久的二月初,“國民大會”在台北陽明山召開臨時會議,“老頭子”還以中國國民黨總裁的身份召見所有國民黨籍的“國大”代表,務希貫徹黨的決策,通過修正“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大火發生滿一個月的當天,第一次“國民大會”第四次會議正式揭幕。再過整整一個月的三月十九日,大會三讀通過由張知本、洪達展等人提出的《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修訂案》。這個案子的主要內容是為臨時條款增列第四和第五兩個條款。

第四款:動員戡亂時期,本“憲政”體制授權“總統”,得設置動員戡亂機構,決定動員戡亂有關大政方針,並處理戰地政務。

第五款:“總統”為適應動員戡亂需要,得調整“中央”政府之行政機構及人事機構,並對於依選舉產生之“中央”公職人員,因人口增加或因故出缺,而有增選或補選之必要者,均得頒訂實施辦法。

這兩個臨時條款實則即是為“老頭子”個人增加權力,使領導人有權直接召集五院院長和一幹軍政首長,掌控各級機構的人事和行政大計。

依據第四款的法源,“老頭子”隨即在一九六七年二月一日頒布了《“國家安全會議”組織綱要》,該會主席自然由“老頭子”本人兼任;成員則包括領導人、副領導人、官邸秘書長、參軍長、行政部門正副負責人、防務、外交、財政部門負責人、參謀總長等等。“老頭子”也因而透過“國家安全會議”而成為唯一合法獨裁的領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