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風雲渡海(第5/17頁)

此言一出,司令官反而沉吟起來。一旁原本默然不語的艦長轉臉凝視著那光頭青年,道:本艦只能容載一千三百名官兵,如今上來快三千人。如果不徹底清查、斷然處置,恐怕過不了上海,就要全船覆沒了。這個責任,誰能擔待得起?你說上來的都是忠貞幹部,又有誰能做保?司令官所部之下,難道都不是忠貞幹部?他們上不了船,難道就活該淪落成散兵遊勇,在匪軍槍口底下充炮灰麽?”

“司令官、艦長,”光頭青年朝上座的兩位長官掄了一揖,道,“方才說過了:在下奉‘老爺子’手諭,負責轉交船票,個人所經手的,也只十四張爾耳。二位職責在身,非清查船上人不可,這也是按律合理之事。只這船票既然不假、身份也能核實,二位何不看在國難當頭,大夥應當和衷共濟的份兒上,彼此扶持則個。動不動要挾著將人扔下船去,豈不叫親者痛、仇者快麽?”

家父聽他說話好生不客氣,脊骨煞地一片森涼,暗想:這光頭青年如何這般負氣自矜,居然敢這樣對司令官和艦長說話?一念尚未及轉定,但聽司令官“啪”的聲一掌甩上了桌面:“我日你娘了個養的東西!歐陽昆侖!不要以為你頭上頂著個天,老子就不敢把你怎麽樣!”可罵了這麽兩句之後,底下竟然沒話了。聽在家父耳中,司令官的確是不敢把對方怎麽樣的一個態勢。

卻在此際,艦長又開了腔—這一回,竟是沖家父來的—一字一句說得面無表情:“張科長,你再仔細回想一下,那天登艦之時你繳驗的兩張憑證上是不是清清楚楚印著‘軍事港務科人員證’幾個字樣?請問,賢伉儷什麽時候在這個單位服務的?”說到這裏,猛可轉臉對光頭青年道:“你口口聲聲‘船票’、‘船票’,難道認不得這是軍艦,不是客船麽?”

“分明是滲透分子!”司令官補了一句,可一旁的校官登時朝他移動了一下桌面上的手指,家父偷眼覷見,正是之前在碼頭上繳驗的那張粉紅色憑證—不過從指尖露出的半張看來,卻是背面。家父自己不記得過手繳驗時注意過那“船票”的背面注記了什麽文字,然而看那校官和司令官的表情,似乎也忽地在上頭發現了什麽。司令官歪擠斜皺的眉眼像是叫一層透明膠水給糊住,再也動彈不得了,連忙湊臉近桌,細細又睇視一遍,隨即以指尖將之推向艦長。艦長的神色幾乎同司令官一模一樣,愣了好半晌,才幹著嗓子道:“你、閣下也是—‘保’字號兒的?”

此言一出,家父明白了七八分。原來“保”字號兒別有所指,正是“國防部”保密局。

這個單位淵源甚早,可以直溯至“南昌剿匪總部”時期的諜報科,那已經是民國二十年左右的事了。民國二十一年二月,“老頭子”復行視事,經過幾年的整頓、擴充,將原先各地剿匪總部的諜報科收編成一個龐大的特務機構系統,而在民國二十六年對日抗戰前夕成立了一個隸屬軍事委員會的“調查統計局”。局本部設在南京西華門四條巷,下轄三個處。抗戰軍興,“老頭子”親自規劃,把第一處和第二處的職掌分開,前者歸中央黨部執委會秘書長指揮,稱“中央調查統計局”。後者仍名“軍事委員會統計調查局”,實際掌權的便是前文提過的戴笠。

民國三十五年三月十七日,戴笠和局中人事處長龔仙舫等一行七人自青島搭航委會專機飛上海,行前據報上海天氣不佳,遂多帶了八百加侖燃油,以備萬一不能在上海降落則可以轉赴南京或重慶。當天下午一點六分,機上駕駛電告南京航委會塔台,說是上海方面聯絡不上,飛機已達南京上空,但是氣候惡劣,無法降落,須折回青島。可是七分鐘之後又有電告:“現穿雲下降。”此後便再也沒有任何音訊。三天以後,美國海軍派出的搜索飛機在南京板橋鎮附近二十裏的山上發現了飛機殘骸和連同六名機員在內的十三具遺體。當時目擊該機墜毀的農民指證:機身飛行高度太低,先擦撞到一株大樹、崩落一枚螺旋槳,才翻過三座山頭、撞擊另一山腹,旋即爆炸焚燒雲雲。

此次空難自然影響極大,一時謠紛紜,有謂戴氏在機上臨時強令駕駛迫降,以便他能趕往上海與“舞國皇後”李麗共赴雲台之約。有謂機上潛有中共諜員,以引爆備用燃油方式與戴氏同歸於盡—按諸三周之後發生在山西興縣黑榮山墜機事件中死難的中共參與政治協商會議代表王若飛、秦邦憲及葉挺等人身份看來,自有繪聲繪影的報復臆說而令戴氏的墜機殞命益發顯得撲朔迷離了。

然而,戴笠身後的“軍統局”立刻爆發了不同地域派系的強烈內鬥。這一內鬥實肇因於早年吸收特務分子時期力求“發展組織,收攬人才”,而未建樹一超然客觀的人事制度使然,遂致種種以黨、團、社、行營等組織投身特務工作者各倚山頭,形成壁壘分明的角逐之勢,而有廣東派、浙江派和湖南派三足鼎立的局面。時過未幾,居然在各派之間還流傳著“某派實為幕後策動空難事件元兇”的耳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