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風雲渡海(第2/17頁)

家父一聽這話便縱聲笑了起來,道:“豈有此理?說什麽點頭搖頭?根本是不問青紅皂白,叫人如何然、如何否?再一說:即便張某人點了頭,拿了什麽船票,這船票又是往何處去的?難道連問也不許問一聲麽?

……”言罷一拂衫袖,扭頭便走;心想若是能追及先前來時所搭乘的那輛人力車,說不定還能趕上杏閣飯莊的宴席。未料偏在此際,一旁酒樓門首晃出來一條人影。此人中等身材,堪當得起虎背熊腰的形狀,年約二十出頭,一頂爍光油亮的腦袋更平添幾許英雄精神。這人笑盈盈朝家父拱拱手,道:“久聞啟京先生為人不羈、處世瀟灑,今日一見,果然卓爾不群。其實今日之會也沒什麽大了不得的尷尬,只不過要解釋起來,就嫌多余。總之眼下時局緊張,兄弟手上正好有幾張船票,又聽說青島地面上有些像先生這樣飽讀詩書、滿腹經綸的在幫前人。為了替國府積蓄些元氣,也為了替貴幫保留些人才,在下才冒昧請施兄、康兄代為邀請,不知啟京先生是否有意隨國府一道南行,徐圖大事?是以才有這沒頭沒尾的一問—啟京先生如果點了頭,船票立時奉上,今夜當須起程。此去千裏,自然非同小可。只是事急且密,施兄、康兄也有不得已而難言的苦衷,還請啟京先生見諒。”

以家父在幫的閱歷,一聽便聽出來,對方正是那位重要的“幫朋”。所謂“幫朋”,乃是極受庵清光棍們禮敬的一種客卿。這種人通常不在幫籍,可是卻擁有崇高的地位,也享有特殊的待遇。一般說來,若非與幫中“老爺子”有十分深厚的私交,就是對本幫有過非常重大的貢獻,才得躋身“幫朋”之列。這光頭青年一番話說下來,似乎什麽內情都沒吐露,但是辭氣慷慨、情意懇切,非但禮貌莊嚴,也顯然蘊蓄著幾分撼人肺腑的悃悃誠心。家父聽罷點了點頭,道:“可否見告,船是往哪裏去的?”

“這個嘛—”那光頭青年睨了睨身後那幢酒樓,道,“恕在下不方便說。非徒啟京先生,即便是現下已經領了船票入座的幾位也都是雲山霧罩、不知究竟呢!”

“張某人身在庵清,原本不該有什麽顧忌,天涯海角,也沒有不可以去的所在。只不過—”家父一沉吟,道,“賤內如今在西鎮南村路的杏閣飯莊,我若是就這麽上船走人,委實欠缺一個交代。”

“這倒不難。施兄、康兄俱是‘老爺子’身邊的行腳能人,”光頭青年立刻接道,“煩他二位跑一趟,將夫人接了來,不過頃刻辰光,也就交差完事了。只恐夫人未肯輕信施兄、康兄確為先生遣使,是不是還請先生托付一個什麽樣的信物?他二人持物而往,也好有個憑據。”家父想了想,見那“哼哈二才”在一旁又蹙眉、又咂嘴,神情十分不耐,只好隨手將一副深度近視眼鏡脫下,交付二人,自便隨那光頭青年進了酒樓。

一頓食不知味的飯吃下來,洋鐘已過九時有余。一桌人相互簇擁著離席出門,只見右首聖愛彌兒教堂前廣場上炬燈閃熾,及至近前才發覺:竟然是一排四輛黑漆轎車魚貫駛來。家父原本是個霧眼茫茫的大近視,夜暗之下更看不清咫尺之外的動靜,但聽那光頭青年在他耳邊吩咐道:啟京先生但請放心,有施兄、康兄保駕,夫人一定趕得及上船,絕對萬無一失的。咱們先上車往碼頭去罷。”

倘若家父早就知道此行的目的地是台灣,他是斷斷乎不會登上那其中任何一輛轎車的。我插嘴問他,是不是因為沒等著家母的緣故,老人居然搖了搖頭,道:“沒有了眼鏡,我現成是個睜眼瞎子,能上哪兒去?”

結果眼鏡緊緊抓在家母手上,她和“哼哈二才”早一步已經到了碼頭。一見著家父的面,她渾身上下止不住地抖顫著說:“要上哪兒去怎麽不早說下?我當你是叫人給架走了呢!”

家父不慌不忙戴上眼鏡,四下打量了一陣,見岸邊泊著艘軍艦,港裏船上一片燈火通明,把方圓數百丈內照耀得如同白晝一般。到這一刻,身邊除了“哼哈二才”,便只同桌吃飯的十余人勉強不算面生,然而大夥畢竟互不熟識,且看起來人人灰頭土臉、失魂落魄,個個兒面色黯然、神氣蕭索,怎一個張皇了得?再放膽往一旁睇顧,但見穿著陸軍和海軍制服的兵士們扛著糗糧、槍械乃至囊橐、箱籠和些裝盛著不知是彈藥抑或其他物事的桶具,無不齜牙咧嘴,仿佛那一身勁氣早已用盡,卻還在絞緊榨幹地拼命,隨時都要脫力倒斃的模樣兒。

再過不一會兒,碼頭邊上兩排倉庫大樓的巨型木門也掣開了,一輛接一輛裝滿輜重的軍用大卡車亮著圓通通的兩盞頭燈駛了過來,同時早有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兩標勁裝警衛便緊挨著外側門框、推擋起丈許高的纏絲鐵蒺藜拒馬。拒馬不曾架上,那圍觀看熱鬧的老百姓還只比手劃腳、騎山看鬥;一旦架上了,人們反而猛地慌急起來。有人不顧鐵蒺藜刺鉤橫出,拼命往上攀爬,似乎是想要翻越到碼頭這邊來。無奈才離地兩三尺,身上已然是刮皮剜肉、鮮血噴湧。饒是如此,偏有那不知是膽大還是氣倔的青年,居然逞足蠻性,自老遠處飛奔近前,想要一躍過頂,然而十之八九都活活掛在拒馬纏絲之間,既不能上、亦不得下,任由後來想要借蔽其身軀攀爬的人摳撲踐踏。倒是偶有一人勉強縱身躍上拒馬頂端,雙腿還未及站定,早被碼頭這邊的警衛持長竿揮打戳刺,登時翻摔落地,自也不免頭破漿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