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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幾乎所有的孩子來說,高潮通常在於敵對雙方或三方的人馬全都不約而同地停止了躡手躡腳的潛密行動,聚集到路燈底下爭論那些記號的意義。在爭論中,原本敵對的態勢會突線改變,“同一國”內部的矛盾開始浮顯、升高,留下錯誤記號和誤解記號意義的人立刻遭到排擠,解決的方式通常是把這種人轟回家去—在下一次的遊戲中,他們大多能組成嶄新的“另一國”。

對我而言,遊戲最有趣的部分卻全然不同。我常在爭論開始之前溜回家去,等所有的人不歡而散之後再悄悄地重返現場,拿小手電筒照映每一個筆畫模糊的記號,思索且決定它“其實是”、“應該是”、“絕對是”什麽意思。在喧嘩落盡的暗巷深處,屬於我自己的遊戲正式登場,參與的角色陣容無比龐大,有我從故事書裏讀來的古代劍俠,有我從電影裏看過的偵探、殺手、美女和惡棍,也有我生活裏的玩伴—只不過在童年的現實之中他們從來不理會我的指揮調度而已。

當小五在那一程忽而繞遠、忽而抄近的車行途中,捧著徐老三的黑皮小冊子向我解釋那五百多頁暗碼的用途之際,我其實並沒有認真聆聽,反而不時想起孩提時代在老復華新村那些狹窄巷弄裏獨自奔跑、藏匿,煞有介事地追逐和逃竄,並隨時自言自語著順口發明的一些暗語的情景。我想我是一直在偷偷地笑著—我一直記得那種輕微的、掛在嘴角和心頭之間不知什麽位置上的嘲謔之笑,仿佛經歷了這麽多年,活過了這麽多日子(就算再加上“上了這麽多學”、“讀了這麽多書”罷),我根本沒有長大,我所遭遇到的人和事也都如此幼稚,猶似孩童的嬉戲!

在距離口試開場只有一刻鐘的八點四十五分,我們來到了校園深處的文學院餐廳門口,我終於忍不住而放聲大笑起來,真笑得彎腰縮腹、熱淚奪眶,小五姊弟(或許還有從旁路過的一些正忙著期末考的學弟妹們罷?)顯然被我這一陣突如其來的狂笑嚇了一跳,弄得東張西望、左顧右盼,不知如何是好,我卻笑得更厲害了—不是的確很好笑嗎?你們一個個兒神情肅穆、舉止端嚴,好似有那麽一樁鋪天蓋地、生死交關的大事即將發生、正在發生、甚至已經發生了。可是,我又怎麽知道,說不定這一切,只是一個成人世界故作正經而處之的遊戲而已呢?

也許我在那一刻崩潰了。這樣推測並非沒有道理,我與整個世界徹底隔離了半年多,杜撰了三十萬字的學術論文,親眼目睹了一切違反自然律、經驗法則和科學常識的事物,最後還得忍受一個“隨時冒著生命危險”的警告,參加一場絕對不可能通過的論文口試。我當然有理由崩潰一下。

然而,瘋人顯然也有瘋人的銳利理智—我在自己那一發不可收拾的笑聲中,感覺到周圍投注而來的每一束充滿驚疑、錯愕、哀矜、憐憫的目光,都像是發自一個極力扮演成人的小孩子。他們看我那樣笑著,可能以為我罹患了癲癇之症,遂在某一個片刻,他們會慶幸自己十分健康正常、未入譫妄之境。揣測到他們這樣的念頭,我便益發難以控制地笑得更響亮、更激動了。其間我一度想擡頭跟那些陌生的臉孔解釋:我只是趁口試尚未舉行之前,帶兩個兒時友伴前來參觀一下大學時代我曾經住過的宿舍,如此而已。然而即便是這麽想了一下,都會牽動我橫膈深處某一條敏感顫抖的神經而催發更難抑忍的噱笑—因為我赫然瞥見宿舍門口張掛起“男賓止步”的藍底白字塑膠告示牌;校方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把整幢男生宿舍改交女生寢住。我的老鼠窩乃至裏面未及搬出的書籍、資料、日常用品以及垃圾全部轉交“另一國”人士使用了。我的大學生活、少年終頁和黃金歲月完全失去了可資實證的地標。我於是笑得更開懷,終至搖起頭來。

便在這一刻,我聽見小五對孫小六說:“你給張哥找杯水來,我去給徐老三打個電話。”

大約就在他倆離開了幾秒鐘之後,像是有人惡作劇似的往我後心窩上用雨傘尖之類的物事給杵了一記—至少當下的感覺確乎如此—我一個穩不住身形,從宿舍門口洗石子的階梯短墻上朝前仆倒,所謂的狗吃屎,往階沿兒磕個正著,血水從鼻孔和嘴梢湧出,我暈了過去。

此後兩三個小時之間所發生的事於我始終是殘片斷絮一般,這也是我在日後總想它不起、理它不清的原因。事實上我只暈倒了不足一分鐘,小五姊弟便在一陣呼喊和吵嚷聲中沖入人群的重圍,把我扶了起來。我感覺孫小六的兩根手指頭在我的背脊上摸索了一陣,聽見他低聲跟小五說:“張哥中槍了,還好有徐三哥給穿的背心,應該不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