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卷 鎮國鐵衛 第四章 共飲(第3/10頁)

江翼回首去看,背後不知何時竟然躲著一名和尚,看他面容慈和,卻不知是誰。江翼自知生死全在一念間,當下不顧一切,推開了鋼刀,拼死往帳門撲出。忽然一陣勁風傳到,帳外走入一人,卻是一名文士打扮的男子,看他臉帶面具,正是怒蒼山的“右鳳”唐士謙。江翼牙關顫抖,正要去拔腰刀,卻又有一只大手伸來,輕輕巧巧地奪過他的兵刃,那人面貌堂正,身形巨大,正是“氣沖塞北”煞金石剛。

前有狼,後有虎,江翼心中黯淡,自知難逃一死,當下嘴角泛起了苦笑,低聲道:“諸位好漢,請高擡貴手,賞在下一個痛快。”說著閉上眼皮,灑下了兩行悲淚。也好,二哥把秦家滿門害得好慘,死在秦仲海手裏,總強過被陳鑼山送去做炮灰。江翼淚流滿面,毫無求生之欲,只等斧鉞加身,便算一場解脫。

只是等了許久,對方的屠刀卻遲遲不飲頸血。江翼睜開雙眼,望著眼前的世仇,低聲問道:“將軍身世坎坷,家門不幸,我江家兄弟難卸其責。好容易可以為父報仇,了結你我兩家恩怨,為何遲遲不下手?”

秦仲海目光霸悍,在他身上轉了轉,卻不知有何用意。江翼心頭暗暗驚怕,就恐自己死前還要飽受折辱。正恐懼間,只見秦仲海舉起酒壺,替自己斟了一杯,淡淡地道:“江提督,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可否告訴秦某,閣下虎狼天性,適才自飲自酌時,為何掉淚?”

江翼咬碎銀牙,舉杯喝幹,眼中的熱淚卻又湧了出來。

秦仲海也舉起手來,自飲一杯,道:“目中流淚,若非心生恐懼,便是心有不甘。提督大人,您既連死也無懼,莫非是在恨誰麽?”

江翼久在朝廷,嘗聞秦仲海的大名,但他倆人一個是江系大將,一個是柳門英豪,又因自己駐派西疆多年,是以兩人雖在戰場上交過手,今夜卻是頭一回對面說話。江翼暗暗打量眼前的怒蒼總帥,只覺這人不似傳聞中那般粗豪,反而目光中有種深不可測的威勢,壓迫得自己難以喘息。

眼看江翼低頭垂目,眼望茶幾,嘴角微帶愁意。秦仲海使了個眼色,背後止觀手提酒壺,又為江翼斟酒。過得良久,只聽他低聲道:“家兄雖是天下人口中的奸臣,但在下只是個武夫,對政治之事不甚喜愛。”秦仲海微笑道:“江提督是個有本領的人,在下當然知曉。”

江翼聽強敵稱贊自己,對比適才陳鑼山的兇霸,更感嘆息。他幽幽地道:“您過去是本朝將官,也當知曉我輩武人的心願,倘這生不能死在家中,便盼為國效忠,馬革裹屍……咱們武人心中最怕最恨,就是擔心死在……”秦仲海嘆了口氣,接口道:“刑場之中。”

江翼奮力頷首,一時淚水滾滾而下,咬牙道:“死於強敵之手,畢竟是戰死沙場,江某雖死無憾,但要死在那幫鼠竊狗偷的三流小醜手下,江某寧可現下引頸就戮!”自古武將最讓人欽羨的莫過於郭子儀。此人生前君王信寵,死後百姓追悼,臨終時七子八婿同來送終,倍極哀榮,是為第一等將官。下場差點的如狄青,此人力抗大遼,萬箭穿心而死,臨終時雖無百姓同聲一哭,但生前為敵國君臣所敬畏,死後朝廷百官齊來追思,可說雖死猶榮,算得第二等。下場更差的如大漢李陵,此人投降匈奴,武帝將之滿門抄斬,他則目漢天子為生平死仇,分毫不讓。雖然最後孤寂老死異鄉,但死前有番邦愛侶陪伴,匈奴可汗為之一哭,還不算太差。

第一等倍極哀榮,第二等轟轟烈烈,第三等孤單寂寥,但真要說到痛不欲生,死不瞑目的,那便是活活給自己人整死,連報仇的機會也無。死前皇帝抄家,天下百姓咒罵,史家大筆一揮,背負千古罵名。如此死法,北宋嶽武穆是其代表,死時一目不暝,滿腔悲怨,雖千百年後得以平反,但那早成千段細碎的屍骨,卻要他如何知曉?秦仲海幽幽地道:“江提督,您現下知道先父的苦處了麽?”

秦霸先一生戎馬,卻為國家所棄。江翼全身震動,當下閉了雙眼,低聲道:“令尊之死,江氏兄弟罪無可恕,冤有頭,債有主,能死在你手裏,江某算是死得其所,請下手吧。”

秦仲海頷首道:“好,看在你坦承其非的份上,秦某殺你之後,不再尋你家後人報仇。”

江翼哽咽道:“如此多謝了。”說著雙膝跪地,趴倒桌邊,伸長了頸錐,只等著受斬。

秦仲海從煞金手中接過了鋼刀,默默地道:“江提督,此刀過後,你我再無仇恨,從此互不相識,你可能做到?”江翼垂頭向地,自知後頸一陣劇疼之後,自己便要身首分離。一時只是輕聲啜泣,全身發抖之下,根本答不上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