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伏

“山圍故國周遭在,

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東邊舊時月,

夜深還過女墻來。”

石頭城在建康城西石頭山的後面,為東吳孫權所建。秦淮河就在這裏沿著山邊流入長江。——這歌裏的淮水指的也就是秦淮河。趙無量出身帝室,雅通音律,一曲平平常常的小調在他微啞輕澀的喉嚨中唱出,更增物是人非之感。

趙旭就知道大叔爺又在傷情家國了。他不作聲,抱膝坐在已殘破的石頭城的女墻上,獨自望月。

趙無量卻先開口道:“旭兒,再有三天,就是你的生日了。”

趙旭“哦”了一聲,沒有回答。他幼喪父母,從小跟著大叔爺、三叔爺長大。小時他們總是忙,生日不生日的多半會忘了。只是最近幾年,倒聽兩個叔爺會時不時地提起。

趙旭在月華中側首望了下大叔爺的身影,心裏不知怎麽就發出一聲低喟:看來,大叔爺真的是老了。否則,他不會越來越多地不自覺地流露出兒女情態。他雖小,心中也頗明白,知道兩個叔爺雖號稱息隱山林,但這些年心裏真正的痛是些什麽,想為自己謀奪的又是什麽。

趙旭心中一嘆:其實兩個叔爺不知,自己對那些皇權名位倒真是並不在意的。自己只覺,如果可以擺脫羈索,就此在江湖上嘯傲一生,倒也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但他並不說破,他雖小,也能體貼兩個老年男子的心意,他們所做之事,幾乎已成了他們生存下去的信念。既然他們樂於為此,那麽,為什麽不呢?

趙無量在月光下搖了搖他發絲蕭白的頭。呷了一口酒,說:“雖說今天還早了點兒,但大叔爺卻要預先送你三樣禮物。”

趙旭一愕。他到底年輕,一聽有“禮物”,當下又好奇又開心起來。一雙晶亮晶亮的眼睛已被點燃,笑看向他大叔爺,急道:“是什麽,大叔爺,你快說。”

趙無量“呵呵”一笑,左手便向右手袖中摸去,一摸就摸出了一截短棍。那棍子太短,長還不足一尺,卻見趙無量雙手連板,那根短粗的棍子就被打開成了根三尺有余的熟銅長棍。只聽趙無量笑道:“這是你三叔爺根據你身骨特點,想了幾年才給你設計出的一樣防身利器。知道你年輕人不耐冗笨,不愛帶棍,就找銅陵巧手匠人給你細心打制了這一根。嘿嘿,別小看這一根棍,‘銅牌張’做了一輩子兵刃,直打到第二十七根你三叔爺才算滿意,花的時間精力不說,光銀子就足夠打一根金棍的了。你試試趁手不,別枉費了你三叔爺的一片心。”

趙旭心下大喜。這些年他就恨沒有一件趁手利器,拿在手裏在城墻上擺了個“二郎擔山”式,沉穩靈動。棍梢一頭指地,一頭在手,那是“太祖棍法”的頭一式。宋太祖起身草莽,趙氏家族在武學上原是有著家學淵源的。然後趙旭輕喝一聲,就把一套“太祖棍法”在月下舞了起來。只聽見風聲霍霍,黃光閃閃,真不枉“宗室雙歧”兩大高手多年的調教。

趙無量在一邊看著,先是笑著笑著,接著一雙老眼中便忍不住混濁起來,想起小時聽到宮裏人說起當年太祖起兵的故事:一棍平江山、千裏送京娘,——趙氏子弟並不都是這些年升平泡軟的孱頭,還自有祖上傳下的一點凜烈血性在。不知怎麽,他眼角就微有些濕意。

趙旭一套棍法堪堪舞完,躍回他大叔爺身邊,心不跳氣不喘地問道:“大叔爺,那第二件呢?”

趙無量輕輕拍了拍膝,藉這一下收攝心神,喉中還是有些微啞地道:“第二件,就是大叔爺的禮物了。嘿嘿,大叔爺可比你三叔爺討巧的多,全沒他費的那麽多時間力氣,就是給你講一段故事來聽聽。”

趙旭眼中又是一亮,比剛才得了一條好棍還歡喜。

——趙無量心中也知趙旭最喜歡聽他講故事了。也是,這一位江湖故老,一生變亂,康健至今,其見聞之廣之雜,只怕天下無出其右了。一樣故事,在他口裏講來,自然就別有叠宕起伏之致。因為他不只是講故事,其中之風物人情、細節瑣屑,經他一雙老眼一描,其間人情百態、世情物理也就呼之欲出,那都是他這麽多年反芻得來的經驗與角度,讓聽者不由不長見識,聽完後不由不會一撫額頭、想:“啊,事情原來是這樣子的,人生、原來……還可以這樣子看的。”

趙旭已挨在趙無量身邊坐下,笑道:“大叔爺,今天講的又是什麽秘聞?快快講來、快快講來。”

趙無量慢慢呷了口酒,才緩緩道:“你猜呢,會是什麽?——要說,咱們還是從駱寒那趟鏢開始講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