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23 陸漸身世之卷 第四十八章 往事

忽聽商清影澀然道:“陸公子,能讓我看看你的胸口麽?”陸漸身子劇震,注目向他望去,但見商清影目轉淚光,注視自己,一手扶著大樹,身如秋蟬,瑟瑟發抖。

陸漸見她神情,不知怎地,心中一熱,不由自主掀開衣衫,在他胸口肌膚上,赫然刺著一個漸字,年久日深,顏色轉淡,那字跡更是潦草混亂,足見刺字者十分倉促。

商清影望著字跡,身子顫抖得越發厲害,驀地緊閉雙目,淚水順著蒼白的臉頰雙頰緩緩滴落。

陸漸心中惘然一片,站在當地,不知如何是好,忽見商清影睜開雙眼,步子沉滯,向著庭中慢慢走去,每走一步,都仿佛耗盡全身氣力。寧不空等人畏於陸漸,任他前往,不敢阻攔,一時間,十余雙眼睛,盡都寧住在這美婦身上。

離谷神通不到一尺,商清影止住步子,望著眼前男子,眼淚決堤似流了下來,纖指顫抖,慢慢伸出,似要撫摸屍身面龐。谷縝臉色一遍,募地喝道:“住手。”

商清影身子輕顫,轉頭望去,喃喃道:“縝兒,我……”谷縝眼裏射出淩厲兇光,恨聲道:“你不配碰他。”

商清影眼裏閃過一絲痛楚,素靨上湧起濃濃愧色,過得良久,才嘆了一口氣,苦笑道:"是呀,我不配碰他,也不配做你的母親。"她擡起頭,目視天空流雲,只覺變幻莫測,一如平生,這麽瞧了半晌,她忽地幽幽說道,“那年,春天來的早,莊外的桃花也開的格外鮮艷。也在那時候,我第一次有了孩子,坐在桃樹下,跟莊裏的嬤嬤學做小衣小褲,小鞋小襪,還有虎頭帽和圍兜,那孩兒愛動,總是在肚裏踢打。想到他過不多久便要出生,我的心裏呀,真是有害怕,又歡喜……”

“是啊。”沈舟虛嘆了口氣,流露追憶之色,“那時真是難得的安寧……”

商清影卻不理他,自言自語:“秋天的時候,附近鬧起了倭寇,燒了許多的房子,殺了許多的人。那時他的腿還是好好的,聽說之後,十分氣憤,說要‘為國出力,誓清海疆’,當天便召集了莊客鄉勇,帶上弓箭刀槍去了。這一去,一連四天,也沒消息。我憂心忡忡,每天在閣樓上眺望,望啊望啊,到了第四天夜裏,終於回來了兩個莊客,一個斷了手,一個腹部中刀,氣息奄奄,快要死了。斷手的莊客說,男人們遇上倭寇,打不過,都戰死了。那時候,莊子裏已沒有了男人,只剩一群婦孺,一聽這話,哭的哭,叫的叫,帶了細軟金帛,一哄而散。偌大的莊子變得空蕩蕩、陰森森,一點兒燈活也沒有。我害怕極了,只知道哭,所幸身邊還有一個嬤嬤,我們商量去附近山裏躲避,可是還沒出莊門,那孩子遲不動,早不動,這當兒忽然動起來,我痛得死去活來,沒奈何,又只好轉回莊裏,擔驚受怕,吃盡了苦頭,天亮時分,總算將孩兒生下來。因為尚沒足月,算是早產,那孩兒虛弱得很,我呢,想必是憂傷太過,竟沒了奶水。我和嬤嬤望著這小小嬰孩,都很發愁。嬤嬤說,看來是養不活了,世道又亂,將他扔了吧。我心裏明白她說得不錯,但看孩兒那麽小,那麽弱,皮膚又紅又嫩,眼睛也睜不開,連哭的聲音也沒有,我一想到要將他一個人丟下,心裏就如滴血一樣,抱著他只是哭,怎麽也不肯松開。嬤嬤說,再不走,可就完了。我沒法子,跪下來說道:‘我這樣子,走不了啦,這是沈相公唯一的骨血,你受了他許多恩惠,怎麽忍心讓沈家斷了香火?我將孩子托付給你,請你好好養大。’她聽了這話,半晌沒作聲,一會兒才說,那麽你給孩子做個記號,倘若不死,將來也好認領。我心想這孩子的父親出征之後,沒有回來,可為‘夫復不征’我雖生下他,但他如此孱弱,未必能活,算是‘婦孕不育’,這兩句正應了《易經》中‘漸’卦九三的爻辭,於是就用繡花針在他胸口刺了一個‘漸’字……”

“果然!”寧不空得意地笑道,“陸漸,當日在船上我說得不錯罷,你這個漸字,大有玄機。”可陸漸已聽得癡了,定定望著商清影,哪還聽得他的言語。

商清影嘆了口氣,續道:“剛刺完畢,前莊就鼓噪起來。我們嚇壞了,忙向莊後逃命,我生育不久,虛弱極了,跑到廚房附近,著實跑不動了,就讓嬤嬤抱著孩子先走,她卻說:‘這孩子快死了,還是丟了罷。’我一聽著了急,說到:‘好嬤嬤,你答應我收養他的。’她聽了這話,忽地生起氣來,說道:‘一個半死的孩兒有什麽好養的?我冒著一死,陪你生下孩子,已算報答主人的恩惠,後面的事,老身再也管不著了。’說罷將孩子拋給我,飛快走了。我沒辦法,只好抱著孩子,挪進廚房,將門閂住。聽著遠處的人聲叫喊,我的心也跳得好快,裙子都被鮮血浸濕了,眼前白光連閃,似乎隨時都會昏倒。這時候,忽就聽門外的腳步越來越近,還有許多人說著我聽不懂的話。我的心跳頓時也急起來,心想聽說這些倭寇殺起人來,連嬰兒也不放過,我和孩子在一起,母子兩人都不能活,若我出去,他們抓住了我,或許不會再來尋我的孩兒?小到這裏,眼看灶洞裏火已燃盡,十分冷清,便將孩子藏在裏面,然後打開房門,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