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龍遊卷 第六章 無法無相

小雨淅淅瀝瀝,如一串串斷了線的珠子,漸落漸小。東方吐出蔚然霞光,山巒如洗,清新嫵媚。三兩農夫吃過早飯,牽牛出來,彼此說些笑話。來到田邊,卻見前方走來一人,披頭散發,渾身裹滿泥漿,褐乎乎的一片,還沾著幾片草葉兒,亂發間一對眸子呆滯無神,定定望著眾人。

一名幹瘦農夫吐了口痰,罵道:“又來一個臭要飯的。”旁邊一個矮壯村漢接口道:“北邊人成群過來,真是造孽。”身旁高個子恨聲道:“昨天地保又來說,韃子還要征糧。他媽的,老子就指望撐死這群狗娘養的!”

眾人七嘴八舌正說話,忽見邋遢漢子向前一撲,抱住那頭枯牛的脖子,號陶大哭道:“不要死,不要死!”那枯牛受驚,伸角一頂,不料那人足下渾似生了根,紋絲不動,瞳目喝道:“好啊,你來,你打不倒我,我不怕你!”

三個農夫見此情形,大覺驚懼,矮壯漢子叫道:“哎呀,是個瘋子!”

那頭牛被瘋漢箍住脖子,哞哞大叫,伸角掙紮,口中吐出白沫。那人足下陷入泥中尺許,始終不挪一步,只是叫道:“你打不倒我!我不怕你……”

三個農夫見狀,一齊來扳他手臂。他們未及奔近,那人突發一聲大喝,雙臂使力,將那頭牛擰翻在地,拍手大笑。

此時村中農夫紛紛出來,見此情形,大呼小叫,舉起鋤頭圍打。那人手臂亂掃,眾人虎口流血、鋤頭亂飛,紛紛驚駭逃開。那人舞手叫道:“不要跑!”趕上眾人,左一揮,右一撥,一眾村漢盡成滾地葫蘆。

那人叉著腰,哈哈哈縱聲長笑,忽見幾個村婦聞聲趕來,兩眼一瞪,厲喝道:“你們都來,我也不怕!”

身子一晃,便到人前。幾個村婦見他惡形惡狀,動若鬼魅,頓時失聲驚叫。那人聽到女子尖叫,身形一震,轉身抱住個年輕村婦,悲聲叫道:“阿雪,阿雪……”

這瘋漢正是梁蕭。他此時心智失常,所聞所見無不異於常人。那村女被他當作阿雪,死死摟住,驚得渾身冰冷,幾乎昏了過去,好容易緩過氣來,聽他哭得淒慘無比,驚懼之余,又生感動,一撇嘴,也哭了起來。

忽地人群中灰影一閃,搶到梁蕭身前,出手如風,拍在梁蕭肩上。梁蕭雙臂劇震,把持不住,只得放開那女子,陡然眼透兇光,叫道:“你是誰?”那人笑道:“女娃兒也欺負?老子打你耳刮子!”他說打便打,左右開弓,打了梁蕭兩記耳光。

梁蕭心智雖失,武功尚余七成,哪知那人手來,竟然躲閃不開,臉上便似開了個醬油鋪,轉了兩個整圓,“哇”的一聲,嘔出一口紫黑血痰。不待他站穩,那人縱身再上,一掌打在他胸頸之間,將他打了個筋鬥,掌力牽動“中府”、“雲門”二穴。梁蕭摔在地上,喉間“咯咯”連聲,又吐出一大口血痰,胸間郁結之氣陡地舒張,但腦裏仍覺迷糊,方要翻身站起,那人已然搶到,一拳轟在他口鼻之間。這處乃“人中”所在,又稱水溝,是溝通手陽明大腸經和督脈的大穴。

梁蕭只覺一陣劇痛自“人中”而起,如蛛網般在臉上蔓延開來,腦子倏忽一清,目光掃處,暗自驚詫:“這是哪裏?”他不及細思,那人已手如鳥爪,拿向他心口。梁蕭躲閃不及,頓被抓住“中極穴”,渾身軟麻。

那人笑道:“認不認輸?”這時兩人正面相對,粱蕭訝道:“瘋老頭,是你?”敢情這人正是攪亂元軍大營的古怪老者,他吃了賀陀羅一掌,受傷逃出元營,覓地修養,傷愈後跟著逃難宋人來到這座村子。

瘋老頭腦筋不大清楚,凡事過後便忘,此時已記不得梁蕭,聽他一叫,詫道:“你認得我?”臉一沉,又道,“認不認輸?”

梁蕭被他兩眼瞪著,刹那間,前事歷歷閃過心頭,直想到被江潮打落水中,似乎撞到某物,頭腦一沉,後事如何,便無知覺了……想著想著,不覺滿心酸楚,再無絲毫爭雄鬥勝之念,嘆道:“老爺子,我認輸了,你放手吧!”那怪老人心滿意足,放了他,拍手大笑。

梁蕭回望遠山曠野,尋思道:“為何阿雪死了,我卻活著?莫非老天爺還沒將人折磨夠麽?”他也非一意孤行之輩,歷劫尚存,也就斷了死念,長嘆一口氣,轉身欲去,不料怪老頭一伸手,又拿住他背心“靈台穴”。梁蕭本就郁憤,忍不住怒道:“還要做什麽?”怪老頭笑道:“你天天陪我打架,才叫好玩!”似乎忽覺找到一個極好玩的物事,喜不自禁。

梁蕭意興闌珊,無心陪他胡鬧,便道:“既然如此,你不放手,我怎麽跟你打?”怪老頭一愣,笑道:“是極!是極!”依言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