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朧月夜

  當年,大難來臨之際,迦若祭司在漫天劫灰之中狂呼聽雪樓主蕭憶情的名字,求他助自己一臂之力。人中之龍聞聲拔刀,斷然斬首,讓祭司的首級墜入湖底,將那些惡靈一並超度——生死之際,這對立的兩個死敵之間,又有著怎樣外人所不能知曉的相惜相敬?

  時光如流,一切都已經化為煙塵了。

  九年前,她才十五歲,是芒康寨子裏一個普通的白族女孩。

  那一年的夏天,雨下得特別的大,甚至讓全村的人都無法出去在田裏勞作,只能待在家裏。在雨季最滂沱的時候,寨子遇到了可怕的蟒災。

  千百條饑餓的巨蟒從不知何處洶湧而來,在黑夜裏吞噬了整個村莊的人。她在睡夢裏被一條十丈長的巨蟒吞入腹中,卻渾然不覺——原本,她就會這樣化為一攤肉泥,在無聲無息中投入下一個輪回。

  然而,卻偏偏有人剖開蟒腹,將垂死的她重新拉了出來。

  大雨鞭子一樣打在臉上,全身血肉模糊的女孩驚醒過來,努力地睜開眼睛,看著眼前那種可怕的景象,恐懼得說不出一句話:全村的人都死了,數百條巨蟒被釘死在了村莊的各處,張著笆鬥大的血盆大口,猙獰扭曲的頭顱上各自插著一支晶瑩剔透的箭。

  那些箭在大雨裏如同水晶般閃耀,錯落有致。

  而弓,卻握在一個纖塵不染的白衣少年手裏。

  那個少年臉上戴著木質的面具。她看不到他的眉眼,只能看到他的眼神。凝定肅殺,冷靜無情。少年手裏握著朱紅色的弓,上面輕輕搭著一支水晶做成的箭,潔凈無瑕,唯有箭頭上凝聚著一點紅色,在雨中如洗般醒目。

  “居然還有一個活著。”她聽到另一個聲音道,“感謝月神保佑。”

  有一雙手將奄奄一息的她從泥濘裏抱了起來,喂給她一粒靈丹。她努力地擡起頭,看到了另外一張男子的臉:儒雅,溫文,額上戴著一抹額環,上面鑲嵌著一顆殷紅如血的寶石,白袍舒緩,在衣角上繡著一彎淡金色的新月。

  那一刻,她哇地哭了出來。

  是的!在滇南,連三歲的孩子也知道,那是拜月教的大祭司!

  “不哭不哭……別怕,沒事了。”孤光祭司溫柔地安慰著這個劫後余生的少女,絲毫不在意她滿身的血汙泥濘會染臟了他的白袍,“跟我回月宮去吧,可憐的孩子。”

  他轉過身,對那個握弓的少年道:“靈均,給她找一件幹凈的衣服。”

  “是。”少年看著她,皺了皺眉頭,卻還是放下弓箭,從隨身的行囊裏翻出了一件白袍,“我這裏還有一件多余的袍子,就給她吧。”

  寬大的袍子裹住了她在大雨中裸露的身體,瑟瑟發抖。那個少年彎下腰,細心地將袍子上的衣帶一根根系好。他的手指修長而秀美,指甲透明,如同水晶。

  “好了。”那個叫靈均的少年道,站起身,“我背你吧。”

  …………

  回憶如潮水而來——是的,如果當年不是孤光祭司和靈均一起擊退了狂蟒,剖開蟒腹,將奄奄一息的她挖出來,她早已是一攤連形狀都看不出的爛泥了吧?

  就如她的父母一樣。

  孤光祭司消弭了狂蟒,然而這個村寨已經遭受了滅頂之災,於是他便把這個孤兒帶回了月宮,和其他一些來自各個村寨的孤兒一起撫養。

  孤光祭司沒有孩子,對他們慈愛如父,教他們認字念書,教他們歌唱吟詠,甚至教他們一些粗淺的術法。她在靈鷲山上的月宮裏長大,童年時的噩夢漸漸從心底褪去,忘記了狂蟒的巨口和被吞噬的黑暗。

  唯獨記得的,便是那個大雨中握弓的少年。

  雖然她從未見過他的面容,卻無數次在夢寐裏見到他。夢中少年的臉還是空白的,然而聲音卻溫柔,輕聲地和她說著話——只要聽到他的聲音,她在夢裏都會激動得哭泣。

  可是那個少年,卻轉身就忘記了她的存在。

  回到靈鷲山之後,她就很少能見到靈均。只聽說他天賦極高,有幸能拜在天下最高強的術師門下,卻對術法興趣不高,平日經常遊蕩在外,整月不歸。而祭司愛其才能,竟也不加嚴格管束,聽之任之。

  她慢慢長大,眼眸從清澈變得有憂思,卻一直在追隨著少年的背影。

  在漫長的兩年裏,她只看過他寥寥六次,每一次都沒有超過一刻鐘。他幾乎從來沒有留意到她,只在需要的時候才順口吩咐她去辦什麽什麽事情——漫漫的歲月裏,她記得他只對她說過二十七句話,一共三百零七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