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夢沼

(1)

羿站在窗外的黑暗裏,注視著那間房裏的燈火熄滅。

累了一天,公主終於入睡了。他在房間外的走廊下鋪開了那卷舊毯子,靠著門檻開始休息——這一個多月來護送公主遠赴東陸,片刻不敢懈怠。如今總算到了大胤境內,也可以松一口氣,好好睡一個安穩覺了。

然而,盡管疲倦已極,闔上眼睛許久,卻始終無法睡去。

——自從踏上東陸的土地之後,他就仿佛行走在連綿不斷的噩夢裏,沒有一刻不在經受著劇烈的煎熬。特別是今日,在龍首原上又和那一個老人狹路相逢——所有愈合已久的傷疤,忽然間就又被血淋淋的揭起。

舒駿……舒駿!

夜裏,仿佛有人在喚著這個名字,無數的影子在眼前晃動。

是誰?是誰在呼喚這個已經死去的名字?——有血的腥味彌漫在四周,如此刺鼻而熟悉。一具具屍體不停在眼前倒下,血從斷裂的脖子上流出,急急沁入地下。黑色的土地吸飽了人血,顯得肥沃而濕潤。

在黑色的沃土上,忽然有一簇簇的血紅色花朵破土而出,開得妖艷異常。

無數的聲音在耳畔喧囂,無數的影象在眼前晃動,時間和空間如風掠過,而他提劍站在血流成河的地面中央,眼前只有無窮無盡的血色,只有無窮無盡的屍體——他瘋狂地揮劍,斬殺一切可以斬殺的人,仿佛一停下手、自己便會同樣化為屍體倒地腐爛。

然而,有一把刀忽然從背後悄悄伸過來,一刀就割斷了他的咽喉!

——這、這是哪裏?是龍首原的那一個雨夜,還是翡冷翠的大競技場?

…………

“阿黛爾,我赦免這個角鬥士,作為給你的生日禮物——”遙遠的時空裏,仿佛還可以聽到一個威嚴的聲音,“過去,把手按在他頭頂,從此他就是你的奴隸。”

有一只溫軟的小手按在了他的頭頂,顫顫的,膽怯的,帶著馥郁的玫瑰香味。

他低下頭去,腳下是血汗縱橫的競技場地面,無數角鬥士的屍體橫陳在場內,支離破碎——那個九歲的孩子站在血泊中,穿著鑲著碎鉆的露趾鏤金涼鞋,肌膚細膩潔白猶如綢緞,小小的指甲如同一朵朵粉紅色的桃花。

他俯下身去,枯裂的唇輕觸她的腳面,留下了一個深紅色的血印。

她仿佛有點害怕,下意識地退了一步,怯怯地看著眼前滿身是血野獸般的男人:“我……我叫阿黛爾——你叫什麽?”

“咿……”他想要開口回答新主人的第一個問題,然而聲帶被那一刀嚴重毀損,喉嚨裏卻只能發出破碎的音節。

“啊?怎麽,你不能說話麽?”那個小女孩歪著頭略顯失望的看他,遲疑了一下,忽地笑了:“那麽,我就叫你‘羿’吧!好不好?——聽嬤嬤說,這是東陸傳說裏的一個射落太陽的勇士的名字呢!”

很多年以後,他依然堅信,那是上天的旨意。

在那樣血腥的殺場上,在所有人都放棄了他,並且他也即將放棄自己生命的刹那,是神的旨意讓阿黛爾出現在了他的面前——宛如在黑白兩色的荒涼廢墟上,憑空驟然開出了一朵鮮艷美麗的花。

只要遠遠的看著,便能讓他支離破碎的心感到平靜。

——原來,背負深重苦難的人,畢竟需要一個救贖。



醒來的瞬間,回憶如潮水般卷來,他苦痛的闔上了眼,左頰上的刀傷微微抽搐。

舒駿……舒駿……

夜色深沉,露冷風寒。風裏仿佛遠遠傳來了無數呼喊,那些聲音是從地底下發出的,恍惚而慘烈,似乎不甘地呐喊,喚著一個魂魄的歸來。

他再也無法忍受,霍然睜開眼睛。

初春蒙蒙的細雨從廊下卷入,滲入了冰冷的頭盔,在他殘破的臉上縱橫交錯。羿靜靜凝望著夜幕下的龍首原,身子漸漸顫抖,忽然無聲躍起,離開了一直守著的門,握劍大踏步地走向了那一片黑暗的原野。

是的,我來了……我來了!



看管驛站的老吏偷偷爬在後院的墻上,窺視著燈火憧憧的內室——

“不愧是西域第一美人兒啊……”雖然是年紀大了,但多年來好窺美色的習慣根深蒂固,老吏看一眼美人,喝一口酒,嘆氣:這樣的美女到了那個險惡的帝都,不知又會怎樣?——好一點的,可能會像現在的凰羽娘娘那樣寵冠後宮;不過但看這個公主的模樣如此柔弱,更可能像今日出殯的孝端皇後一樣,落得一個慘死異鄉的下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