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約櫃

(1)

陪伴大胤的使者在城外獵了三圍,歸來的時候已經暮色濃重。因為擔心妹妹的病情,西澤爾甚至沒有來得及去自己的行宮換下身上的獵裝,就匆匆來到了聖泉殿。然而,很快他就吃驚地發現床上空無一人,那個嬌弱的病人已經不在房中。

在他嚴厲的詢問裏,有個侍女戰戰兢兢的上前,恭謹的回答說公主已經能起身了,用過晚膳後,去了鏡宮裏試嫁衣。

嫁衣?西澤爾只覺得心裏微微一痛,將鬥篷和帽子捏在手裏,返身離開。

一路上無數侍女對他行屈膝禮,宛如一排排在風裏伏倒的花。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覺得今日那些侍女的臉色都有些異樣,隱隱藏著驚恐,連平日最擅長賣弄風情的侍女都變得蒼白木訥,視線一和他接觸就避了開去。

怎麽了?他心裏陡然有某種不祥的聯想,疾步向著鏡宮走去。

走到鏡宮門外的時候,出乎意料的看到一群侍女都站在廊下。為首的蘇婭嬤嬤臉色有些不大好,侍女們噤若寒蟬地各自垂頭,躲在廊柱的陰影裏。

“阿黛爾怎麽了?”他失聲,“她在哪裏?”

“殿下,公主沒事,”蘇婭嬤嬤稟告,“她一個人在裏面試嫁衣,命我們都暫時離開。”

西澤爾松了一口氣:“我進去看看,你們在外面等一下吧。”

他想也不想的推門而入,沿著巨大的螺旋樓梯急急向樓上走去。

“鏡宮”本名聖靈殿,用來收藏歷代教皇收集的聖物。因為四壁都鑲有無數面華麗的鏡子而得名——那些鏡子共計一千零一面,每一面都出自於西域名師打造,作為貢品物敬獻給女神,然後在教皇在一年一度的大彌撒上賦予這些東西神聖的屬性,收藏在翡冷翠的宮殿裏。

入夜的鏡宮裏沒有一個人,他獨自走上樓梯,無數的影子在鏡子裏徘徊。月華在鏡面上流轉,折射,讓整個宮殿煥發出一種夢幻般的光芒。

樓上還是空無一人,空空蕩蕩,只有充滿了香氣的風在吹拂。紗簾飛起,拂過地上的箱籠。那一片金色的箱籠裏有無數的珠光寶氣四射而出,和月華相互輝映,幾乎耀住了走上樓梯的人的眼睛。

——那,是教皇為唯一女兒的第二次出嫁準備的嫁妝。

為了與胤國在東陸的霸主地位相配,所以公主這次的陪嫁甚至比第一次出嫁更為奢華。整整六十四口金雕的大箱被碼放在地板上,從珠寶、織物、香料、金銀器皿到書籍、繪畫,應有盡有,極盡奢華。甚至在一側墻下還排列著一整套舉世罕見的阿爾彌雪山紫杉打造的皇室家具——放滿了整個二樓,顯示著以宗教統治西域的教皇國翡冷翠的富庶和強大。

然而,在所有的箱籠之外,卻有一個雕刻著六翼天使的純金玳瑁架子。架子上空空如也,那件新做好的嫁衣已經不知所終。

“阿黛爾?”他看了一眼衣架,低聲呼喚。

房間裏還是空無一人,只聽到隱約的風聲。他向四周看了一眼,鏡子裏,無數個“他”也同時回首,在冷月下四顧。

是又躲起來了麽?

仿佛有心靈感應一般,他穿行在宮殿裏,在一口雕刻著西番蓮圖案的大衣櫥前停下。應該是這裏了……他認得這個櫃子。

那口衣櫃已經被重新漆過,也補了金粉,和這一套精雕細作、鑲滿了寶石的新家具全無二樣。它靜默地佇立在月光裏,完全換了一副嶄新的模樣,只有把手還是沉重的鎦金玫瑰,仿佛被某種利器砍中過,留下了一條深深的缺口。

這個亨利一世時代遺留下的櫃子,對他而言熟悉得就像搖籃一樣——從小,這裏是他們兄妹兩人捉迷藏時的隱身地,也是相互舔傷口和傾訴的地方,是他們的庇護所和安全港,每次遇到不開心的事情,他們都會雙雙躲進去,任憑外面的侍女找得天翻地覆。

這是一個對他們而言意義深遠的櫃子——以至於阿黛爾遠嫁高黎時都將其帶在身邊。

而這一次,也是同樣。

西澤爾嘆了口氣,伸出手握緊了那個把手,緩緩轉動——鎦金玫瑰的把手在冷月下閃出一道微弱的冷光,仿佛是黑暗裏的某只眼睛忽地睜開了。櫃門悄然打開。打開的瞬間,一股熟悉的、陰冷古舊的氣息撲面而來。

翡冷翠三月的風在吹拂,他伸出手拉開了門,然後,就在櫃子裏找到了他想找的人。

櫃子一打開,裏面就射出了耀眼的光芒——那是無數珍珠和鉆石發出的光芒。盛裝的阿黛爾正躲在這裏面,裹著一件墜滿鉆石的潔白禮服,宛如一個孩子一樣抱著膝蓋坐著,赤著腳,將臉深深地埋在了膝上,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