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顏白驀的認出了泰山的臉,震驚的神色在他臉上一掠而過,卻轉瞬平定,他不禁微微苦笑起來:原來,金碧輝他們費盡了心思、想瞞過父親,卻不料一切事情都早已被海王料到。這個只手擎天的老人、唯獨算計錯誤的,便是他唯一女兒一生的幸福。

“取我性命去罷。”一時間,終於有了清算一切的輕松,顏白微笑了起來,看著這位陸上龍王——當日孤身前去钖國都城、為內外交困的太子軍請求外援,冠蓋滿京華,卻無一人肯出面相助,唯獨眼前這位驛站中偶遇的老人一口應承,為他周全到底。然而、他卻負了所托。

離國的七皇子有些苦澀的嘆息:“您當初的確看錯我了。”

“老夫沒有看錯你,公子的確是人中之龍——只是,”海王驀的揚頭,看著夜雨蕭蕭的河面。船已經去的遠了,那一盞燈已經看不見,罔論燈下的人,“只是,老夫也看不破人心的糾纏而已。唉……竟然能累人一至於斯。”

海王滄桑看盡的眼底,也有掩不住的哀傷。許久才慢慢一字字道:“你去罷……五丫頭既然讓你走、我又怎會讓她難過——那丫頭…那丫頭……唉,其實是個好孩子啊。”

“的確是。”白衣男子脫口道,然後,又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黑暗中,過了許久,才聽到海王的聲音沉沉響起:“你去罷。”

河水發出低低的響聲,小舟順水而下,也不知道已經到了什麽地方。

龍首原的風砂,曄城的落日,飛濺的鮮血……忽然間都仿佛在極其遙遠的地方,漆黑的夜裏,風颼颼的吹,細雨簌簌的灑,船無聲無息的漂流著。

——然而,航船夜雨,茫茫宙合中,他又在何處?

秋風起,白雲生。離江上的荻花已經紅了幾度,水雲間來去,也看過了幾秋。

然而,仿佛每一秋的荻花都是如此。每一處的渡頭,也都是如此。

木板鋪就的挑台,靜靜伸出河面,石頭壘就的河岸,風雨飄搖的燈——天下的渡口,居然都是一摸一樣。遊子無論從天下那個碼頭離去,似乎都是同樣的景象。

他漸漸地不知道自己是從哪裏出發、又要往哪裏去。

仿佛,他這些年並沒有遊歷過中原的名山大川,只是從一個渡口回到另一個渡口。

同樣的埠頭、同樣的石岸、同樣飄搖的殘燈——然而,看不到那個燈下遠眺的紅衣人影,所有的渡口仿佛都是一樣、所有流逝的歲月,仿佛也都是這般輪回。

因為沒有標記。

離國已經一統,稱帝的不是四皇叔——永麟王沒等到登基、已經被他的兒子殺死。

沈鐵心終歸沒有投入永麟王麾下,最後還是鑄劍為犁的隱居在大青山。每到秋來,都提著自家釀的菊花釀,到處在江上找他對飲。

然而,繁華成落葉、戰士沒荒野……當年的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離國大亂方定、各處忙著開荒耕種,百廢待興。

說書人穿街走巷、說起亂世中的故事。當年那個白衣的七皇子如何天縱奇才、輔佐太子轉戰四處,多少次讓六軍辟易、百萬人中取首級宛如反掌。而兄長偏聽太傅讒言,中了反間之計,終究生生的讓這個英武蓋世的胞弟戰死在曄城下。

有人猜測著那一段皇室中隱秘的畸戀,說起太子妃在城頭落日中那一跳、和她最後囑托的那一句話——然而這一切,如今聽來、跟他的關系,似乎已經很遠、很遠了。

如今他按照無塵最後的話、再也不辛苦自己去謀劃什麽天下大計,只是飄搖江湖之間,遺世而獨立。

每次從渡口上岸,看著那些一摸一樣被風雨侵蝕的挑台和飄搖的燈,顏白恍然間有一種錯覺:仿佛昔日熟悉的世界都已經毀滅了,塌光了、流去了、模糊了——唯獨還剩下這渡口、這盞燈,仿佛恒久不變的存在。

如果、如果這個時候……他還能在渡頭的燈下遇到那個紅衣明眸的潑辣女子,或許,一切都會不同。

然而……從來沒有。

他只聽說北海上出了一個赫赫有名的女海盜,能指揮船隊風一般的穿梭在巨大浮動的冰山中,截獲過往的商隊、捕捉比房子還大的巨鯨。

她終於回到了自己舒展天性的天地裏,就像野生的鳥兒回歸於大荒。

相忘誰先忘?傾國是故國。

顏白只是坐在船頭,無言的把長笛橫在唇邊,卻茫茫然吹不出一個音符,只是任憑小船隨水流去,任意西東。

不知過了多久,陡然間有一陣風打到了臉上,清涼而濕潤。耳邊的簌簌聲迅速由輕變重,敲擊著天地萬物。他沒有進艙,反而忽然有了興致,吹出了第一個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