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篇:碧台蓮(第4/10頁)



說到一半,卻聽得外面有腳步走動,還有女眷們唧唧喳喳的說話聲,從抄手遊廊裏一路過來。興娘笑了起來,闔上茶盞站起身,對白螺微笑:“哎呀,白姑娘,外頭是我女兒媳婦們回來了,我出去叫她們進來——我和廷章一直設著你的長生牌位,對小輩們說起你的恩德,今兒個可要她們好好給你磕個頭。”

也不等白螺回答,一邊說著,女主人一邊已經打開門走到了廊上,大聲喚女兒和媳婦的名字。一群衣著光鮮的年輕女子簪著絹花,嘻嘻哈哈的一路笑鬧回來,一見夫人出來也忙斂了神色,恭恭敬敬的行禮。

——全家族上下,即使是男子輩,見了興娘都是恭謹有加的。據說是因為在多年前的災荒中多憑了一介女流的她大德大義、家族中幾個長輩才活了下來。所以到了今日,在族裏所有人都知道廷章妻子興娘的人品,對這個斷腕的女子敬畏三分。

十八年前,青州那一場災荒幾乎讓吳氏一門全滅。

那時候是建炎元年,金兵在中原長驅直入,虜走了徽欽二帝。高宗皇帝匆匆即位後心膽俱喪,不敢面對狼虎之兵、竟泛舟逃於海上,留下大好河山和中原一片的烽火動蕩。

她遇見白螺,便是在那個滄海橫流的時候。

那時候她不過十七歲,剛剛嫁了做小生意的吳廷章,卻陷在這樣的饑城裏。

因為饑饉,因為災荒,青州城裏的饑民終於到了喪失任何道德理智的時候,易子而食已經不能滿足苟延殘喘的需要,於是,那個歷朝歷代每到饑荒時候就出現的、令人膽寒的詞,終於也現身在青州城裏——

菜人。

那就是用以為食的人。

屠肆裏,已經有公開的人肉出售,換取高價或其他食物。

興娘一家也到了奄奄一息的境地。婆婆年紀大,先挺不住餓死了,家裏人連將屍體擡出去的力氣都沒有,只好放在堂屋裏任其腐爛。

公公年邁體衰,眼見得也熬不過了。大伯二伯的兒子都在戰亂裏死了,兩個老人也由他們兩個小輩照顧著,然而因為多日粒米未進也說不出一句整話來——

丈夫雖然焦急,卻自身也餓得沒有力氣,更無法變出方子來醫老人們的餓病。眼看著全家這次是要滿門餓斃,興娘暗自垂淚到天明,便下了一個決心,獨自瞞著丈夫去了屠肆,將自己給賣作了菜人。

吳氏的族譜裏,關於廷章之妻興娘,有如下一段記載:

“建炎元年,天下動亂,青州大饑,至屠人食肉,官弗能禁,名為‘菜人’。吳氏一門亦陷於危城,饑饉困頓、無復以加。廷章妻名興娘,乃自鬻於屠中,以換食家中老少。時顫栗待刀斧加身,然屠者見其明艷,擬輕薄調戲,婦堅拒不從。以不殺相誘,亦不從,自伏俎上,瞑目受屠。屠者恨之,淩遲碎割,生斷其左腕,婦哀號昏死,然終無悔意。有客過、不忍視,乃倍價贖之,並助其家出荒城而南歸,一門並得存活。”

便是如此帶著血跡的記載,讓大難過後的吳氏滿門,對這個斷腕女子敬畏有加。

等興娘領著晚輩們進房的時候,卻只見座上空空,白衣女子已杳無蹤跡。

中年的美婦嘆了口氣,沒有理睬兒女們詢問而詫異的眼神——這位白姑娘,向來都是這樣的脾氣和行跡。只是不知道今日一面之後,再見又會是何日。

說不定那時候自己已經是垂暮老婦,而她,依舊冷漠而年輕。年輕的宛如自己十八年前在血汙滿地的屠肆中看見那般,絲毫不見衰老——這位恩人,的確不是凡人、而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吧?

記得那個時候,即使外面如何兵荒馬亂,白衣女子卻是淡漠的,在懸掛著人首和斷肢出售的屠肆旁路過時,也依然不動分毫。青州城動亂而饑饉,然而這個女子依然白衣如雪神色從容,仿佛有無形的屏障將她一塵不染的和這個亂世黃塵隔了開來。

那時候她看見自己的左手被屠夫一刀砍下,血淋淋的拿過來放到眼前:“臭娘們!不從是不是?看老子一刀一刀把你大卸八塊……看你還嘴硬!”

劇痛,她忍不住哀叫出聲,然而卻沒有求饒,痛得聲音都變了:“賣肉……不是賣身。”

賣肉不是賣身——多可笑的話!然而,這境地說出來,卻帶著淋淋的血腥。這個軀體可以賣,可以拿去在刀俎上切割、可以拿去炊煮為食,然而,她卻不會同時出售自己的尊嚴,女子應節烈——那也是她自幼被教導的。

屠者的刀再度切入她的肉體,劇痛讓她昏迷之前,她看見路過屠肆的那個白衣女子停住了腳步,目光淡淡的掃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