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篇:紫竹(第3/11頁)



“她的眼是桃花眼,眉毛和柳葉一樣……身段玲瓏的……嘿嘿,那小腰兒,一只手就能圍的過來。說話聲音糯糯的,好聽,聽的人都要化了。”

冰封雪塑的北國、啃著發黑的窩窩頭燒著嗆人的馬糞時,從周泰的描述裏,那些因為長年苦役而麻木僵死的眼睛重新閃亮起來,想象著那個煙雨空朦的江南,那個桃花含笑柳葉拂水的地方,緩緩走來的是如何美麗水靈的女人,圍著火堆的那一雙雙眼睛裏,都閃著渴慕而燃燒的光,在稻草堆裏反復輾轉難以入眠。

周泰那個小子,人猥瑣家世也貧寒,小眼睛裏總是一副色眯眯的樣子——怎麽就能娶到這麽一個老婆呢?從寧古塔往南走的這一路上,灰衣漢子就一直在不停地想這個問題,一直想到了雙妃鎮。

終於來到了江南,站在屋檐下,灰衣大漢依然有些做夢般不確定的恍惚感。

他抽了一下鼻子,左顧右盼,見沒人過來,再次試著推了推門。木板門很是殘破了,一推就發出吱呀的聲音,門框上新年貼的對聯沾了雨水,軟軟塌了下來,流下淡淡的紅色水跡,染上推門人的手。

灰衣漢子不知為何震了一下,手下意識的縮進懷裏去,掂了掂揣著的一件東西。

那是一把舊折扇,似乎有些年頭了,被人在手裏把玩的久、紫竹的扇骨上已經透出溫潤如玉的光澤。

“該來了吧……”看著天色已經慢慢暗下來,灰衣大漢喃喃說了一聲。

雨還在無休無止的飄著,飛絮遊絲一般,粘粘的惹得人難受。大漢不停地跺著腳,仿佛這樣就可以把滿身的雨絲震落下去,眼神越發煩躁起來——因為煩躁,還透出一絲絲的兇狠,讓這個落拓的漢子看起來眼神有如鷹隼閃亮。

噠。噠。噠。

空空的青石板巷上,忽然傳來清晰的足音。灰衣大漢驀然回頭,看著街盡頭走過來的一個人——一個紅衣女子,提著一個漆編提盒,打著傘從街那一頭走過來。

灰衣漢子眼睛一閃不閃的盯著走過來的女子。漸漸地走近了,可以看到那個女子身量嬌小,發髻上簪了一朵玉蘭花,瓜子臉,柳葉眉,眉目間有著雙妃鎮女子獨有的靈秀。灰衣漢子的心猛地一跳,忽然間有些喉嚨發幹——是這樣的……應該就是這樣的女子吧?

那個紅衣女子提著提盒,然而眼神活潑潑的四處亂溜,舉止有些輕佻。看到檐下灰衣漢子盯著她的眼神,紅衣女子臉上騰的紅了一下,轉開頭,卻忍不住還是溜了他一眼,抿嘴笑了笑,擡手掠掠發絲。

不是福娘……這個該不是王福娘。

灰衣大漢猛然吐出一口氣,站在檐下,看著這個女子的一串柔媚的小動作,自己對自己搖了搖頭。

福娘該不是這樣子的。

“嘿呀,不是我吹牛,我家娘子可是端莊文雅、知書識禮的——難得吧?她們王家,本來還是雙妃鎮上的書香世家呢……雖說後來破落了,可我泰山大人,嗯,據說也還是個秀才。”那時候大頭周泰這樣吹噓著,胖胖的臉在馬糞的火堆旁發亮,“當年我家娘子的陪嫁裏,金銀財寶沒有,嘿,就陪嫁了一把扇子過來——你說希奇不希奇?上面畫的人兒花兒倒是不錯,可破扇子能頂啥用……不過我也不嫌陪嫁輕了,嘿嘿,誰叫我碰上個仙女也似的老婆呢?皇帝老兒都不如我有福氣呀……”

苦役們多半是市井貧寒之徒,本身識字的人就不多,更不用說娶個識文斷字的老婆。聽到周泰這樣的吹噓,人人心中更加不是滋味起來。

周泰那個小子,人猥瑣家世也貧寒,怎麽就能娶到這麽一個老婆呢?

想到這裏,灰衣大漢雙腳交互跺著的速度加快了,不耐的聳聳肩,抖掉一些雨水,看著那個提盒的紅衣女子——果然不出他所料,經過門前時她飛了一眼給這個盯著自己看的漢子,腳步卻絲毫不停地過去了。

灰衣人那時已經不再看她,依舊自顧自轉過了頭,看著街的那一邊。

江南的煙雨空朦一片,仿佛一幅水墨畫卷慢慢展開,裏面,全部都是黑瓦白墻、桃紅柳綠。依稀有士女打傘走過,絹傘上繡著各種各樣精致娟秀的圖案。雖然如今宣和末年,北方因為金國的不斷侵擾已經大為動蕩,但是這個長江以南的地方,還是一片的安寧景象。

灰衣人看著,眼裏陡然就是有些發熱——對,對,就是這樣的。他從胸臆裏吐出一口憋了幾個月的濁氣來——就是這樣的。這就是周泰描述給他聽、在他夢裏出現過無數次的江南水鄉。沒有冰天雪地,沒有白毛颶風,沒有馬糞的味道,也沒有無數擠在一起長年不洗澡的人的體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