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賦 第一章 帝都

帝都的月色是空朦的,照著三重禁城裏的樓閣深宮。

明明空中沒有一絲暮雲霧氣、那一輪玉盤卻仿佛攏了一層薄紗般,朦朧綽約,似近實遠。就如一個絕色的女子、終於羞澀地從深閨中走出,卻非要隔了一層面紗對著人微笑——這樣的美麗、帶著遠在天邊的琢磨不透的神秘。

——就像此刻頤馨長公主的笑靨。

景和宮的高台上月華如洗,花氣輕紅,侍女和宦官小心翼翼地退開三丈、站在下首等待傳喚。婆娑的樹影下擺著一張酒席,金杯玉盞、九菜十八碟,極盡奢華——畢竟是帝都,便是宮裏的一次隨興小酌、也有不可不遵的規矩。

月桂的影子投在白皙如玉的臉上,將那一縷若有若無的笑意都遮掩了。當今武泰帝的姐姐、頤馨長公主執著銀壺坐在側首,將瓊漿斟滿了、奉給居中南面而坐的男子,嘴角含著笑:“今晚的月色真好啊,是不是?候爺?”

居中的男子身形高大挺拔,穿著織了龍紋的玄色衣服,在樹蔭裏看不到面目,就連一雙眼睛似乎也沒有任何光芒——頤馨長公主的那番話,他似乎聽不到半句。遞過來的酒杯放入他手中,然而他的手掌似乎沒有絲毫力氣、甚至承接不住那個小小的杯子。一軟、玉盞啪的一聲跌落在他衣襟上,然後滾落地上砸得粉碎。

酒水濺了他半身,可那人依舊是木然地坐在陰影中,一動不動。

“你看你,手也不能動、腳也不能動,連喝一杯酒都弄成這樣……”頤馨長公主嬌笑著,掏出一塊絲絹擦拭著濺上男子臉頰的酒水,輕輕磨娑,嬌嗔,“可憐啊,半點都不象當年那個起兵亂世、誅殺四王匡扶皇室的鼎劍候呢。我們夏氏姐弟是那種當一輩子傀儡的人麽?你以為竊國大胤、這麽容易?”

然而居中坐著的那個黑衣男子依舊沒有半絲反應,只是木然地看著前方。

“妹妹也真是有趣,明明知道他什麽都聽不見了,還這般逗他?”坐在頤馨長公主對面的女子有著不同於中原漢人的碧色眼眸,在樹蔭下奕奕生輝,此刻驀然笑起來,“早知如此,當日奪宮之變時,何必下那麽烈的毒把他變成廢人呢?還要剔了手筋腳筋,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偏偏妹妹卻又心軟、留著不殺。”

“姊姊莫笑奴家了……奴家見過的風浪太多,已經是驚弓之鳥,哪裏敢大意半分?”頤馨長公主微笑著重新斟滿了玉杯,湊過去放在鼎劍候的嘴邊,眼裏卻慢慢凝聚起了光,“鼎劍候是何等人?不止你們明教、甚至我們夏氏的大胤國都差點落到他手裏!若不是我曲意逢迎、隱忍多年,如何能得來機會和姊姊坐在此處喝酒賞月?不把他弄成這個樣子,我臥榻之上、又怎能安心?”

明教三聖女之一的月聖女梅霓雅在帝都大內的高台上,看著對面嬌怯怯坐著的大胤長公主,微微笑起來——果然是個狠厲的女子,足堪為自己的搭档。

當年她帶領教徒從昆侖東來、穿過敦煌來到長安,就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巨大的政治權謀漩渦中。中原大胤朝要滅明教,其中原因、原本也不是那麽簡單的,其中牽扯到了方方面面。這樣混亂的局面中,她看見了唯一可以合作的同盟者:當時還是宗室遠支的頤馨帝夏雱——那個被鼎劍候一手操縱的兩姐弟中的長姐。

沒有人知道這兩個各懷心思的女子、是如何在這樣混亂險惡之極的政局中歃血為盟、走到一起來的——更沒有人知道、那次魔教冒死行刺景帝、並不是為了報滅教之仇,而是為了讓八歲的宗室之子夏梵早日登上帝位!

那是明教、甚或是回紇國與大胤夏氏姐弟開始合作的第一步。

景帝架崩後,鼎劍候扶持七歲的孩童登上了王位,是為武泰帝。武泰帝唯一的姐姐夏雱,被封為頤馨長公主,入住景和殿,把持內宮、成為事實上的國母。而被年幼武泰帝稱為“亞父”的鼎劍候權傾天下,出入宮闈更毫無避忌——朝野多有傳言,說頤馨長公主為了保住幼弟的帝位,早已委身於攝政的鼎劍候。

然而誰也不知道,那個看似纖細的傀儡長公主、竟然神不知鬼不覺地分化了鼎劍候麾下的幾名得力幹將,甚至連他的心腹屬下、智囊長孫斯遠都已投入夏氏姐弟門下。從敦煌秘密返回後,鼎劍候重新染上了藥癮,而這一次卻無論如何戒除都無法成功——因為他的貼身侍從已被長孫斯遠買通,將極樂丸暗自摻合在攝政王的日常飲食中。

臨朝兩年後,在某一日攝政王藥癮發作、失去反抗力時,政變發動了。

禁城大門緊閉,宮闈之內只是短短半日變易了主——銷聲匿跡的明教忽然發難、把持了內宮上下,將禦林軍和大內侍衛全數控制。而當夜留宿於景和殿的鼎劍候,從頤馨長公主房裏出來後便成了一個活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