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間砂 碧落(6)

江楚歌感覺自己的身體浮了起來——不是幻覺,而是切切實實的漂浮了起來。耳邊的水聲更加清晰了,甚至蓋過了小妗輕輕的啜泣。意識分外清明,他猜測著自己是躺在一個竹排上。

“從這條溪漂下去,就到山外的鎮子了——那時候你手腳的麻藥也解了。”手腳動不了,他轉而想用力睜開眼睛,然而,偏偏這點力氣都沒有,耳邊只是聽到小妗繼續低語。她的手摸上了他的臉,輕輕的,軟軟的,顫顫的,淚水已經止住了,聲音甚至帶了一絲笑意:“江郎,你自己走吧,不要回來找我了。”

他心裏焦急,拼著傷及內腑,提氣沖撞各路經脈,試圖讓深深麻痹的手足恢復知覺,然而丹田內空空蕩蕩,居然一絲真力也提不上來。

聽著耳邊她那樣溫婉深情的一句句囑托來,他幾乎要忍不住大喊:那麽你怎麽辦!小妗你怎麽辦?——如果幻花宮主來查看發現少了一顆花籽、然而你有沒有躑躅花可以給他的話……你怎麽辦?!我要的不是躑躅花——我要的不是那個!

然而,這樣急切激烈的話語在唇邊,卻無力吐出。陡然間,他感覺唇上一軟,輕柔的氣息接觸到他的臉,小妗俯下身來,吻了他一下,笑著,說出最後的話:“江郎啊,如果不遇見你,我這一生,就怕是白過了。”

他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如花般的女子。

待得他恢復了行動能力,飛奔回斷崖——他循著來時路回到那個竹樓下,卻已是人去樓空。裏面的東西都按照他離開時的原樣擺放著,顯然主人離去時也是匆促的。

他踏遍大青山,卻尋不到小妗,更尋不到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幻花宮。苗疆人地生疏,大小教派林立多如牛毛——以他個人之力,待得他一一查過去,恐怕再見小妗也要十多年吧?

山萬重,水萬重,然而,山長水遠知何處?

他江楚歌的人生是由無數的絢麗紅顏編織而成,然而,早已習慣了笑謔遊戲紅塵的他,卻錯失了一生中可能再也遇不到的那一點“真”。

半夜時分,他終於醒了。頭痛欲裂,宿醉後,感覺內心底只殘余灰燼。然而,不等他有力氣想起什麽,卻聽得身邊有人冷冷問了一句:“小妗死了麽?”

他仿佛被利劍刺中一樣,驀的擡頭,厲聲反駁:“誰說的!小妗沒死!她不會死!”

然而一擡頭,看見桌邊坐著的女子,碧落轉瞬呆了呆。

靖姑娘。

在桌邊慢慢放下酒杯的,居然是聽雪樓中的女領主。

他陡然想起今日是領主前來視察剛攻下的幻花宮的時候,他已經接到了迎接靖姑娘到來的指令,然而,大醉之下,他居然忘的一幹二凈。

然而四護法之首的碧落只是冷冷看了女領主一眼,沒有道歉的意思:“小妗沒死!誰說她死了!”

舒靖容也沒有說什麽教訓屬下的話,她的手挑著斷了的琴弦,忽地冷笑起來,厲叱:“既然小妗沒死,你不去找她,在這裏喝什麽酒!”

碧落一凜,醉意朦朧的眼裏,陡然也有清醒的雪亮光芒閃過,她的手陡然抓緊了頸中那個錦囊。

那朵淺碧色的躑躅花,似乎刀一般刺痛他的心——為了找到小妗,為了借助聽雪樓的力量踏遍南疆,他不惜屈身在蕭憶情的麾下。然而,如今他終於攻入了幻花宮,卻遍尋不到小妗的影子。

“她一定沒死……一定沒死。我要去找她。”仿佛在說服自己,碧落喃喃的一再反復,“上窮碧落下黃泉,我也要把小妗找回來。”

阿靖嘆了口氣,手一掃,將所有的酒器都掃到了地上,一片刺耳的鏗鏘:“那麽,就不要喝了!跟我一起去幻花宮走一趟。”

今夜是滿月。月光下,蒼茫海一片蒼蒼莽莽,銀白如霜。

機關打開,一級級的石階從湖水中無聲無息的升起,一直鋪到湖心停駐的船邊。

穿好了緊身水靠,聽雪樓的女領主也不由看著那通向湖底的台階搖搖頭:“這麽隱秘所在啊……”她由船頭走入水中,足尖剛落下,發覺石上每一級都有一個石雕的凹槽,槽上有金屬扣子,正好容足踏下,這樣一步步下去,人居然可以穿著水靠在湖底沿路“行走”。

碧落沒有說話,跟在她後面——如果不是為了尋找小妗,他恐怕不會如此費盡心思翻天入地的尋找到這樣隱秘的地方。可是……即使他來到了幻花宮,卻居然掘地三尺都找不到小妗的蹤跡。

阿靖沒有再說話,因為此時她已經緩緩的“走入”了水中。

那一條從水底延伸而出的石階仿佛長的看不到盡頭,然而兩人都內力深湛,內息悠長,沒有多少時間就走到了湖底,然後感覺石階穿越了什麽,又開始往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