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破軍 第三章 師徒

那是個清醒的夢。分明知道那是夢,然而卻始終無法醒來。

那麽黑的地方,仿佛永遠不會有陽光照進來。幹燥、悶熱而充滿了血肉腐爛的味道。

他用膝蓋在暗夜裏挪動著爬行。這個地窖裏黑得完全沒有方向,他只是循著滴嗒的水聲努力挪動身子,爬向暗夜裏某個角落。手被反捆在後背,手足上鐵制的鐐銬因為長年不曾解開、早已磨破了肌肉,隨著每一次掙紮摩擦著骨頭。然而他已經熟練地掌握了這樣拖著鐐銬在黑夜裏爬行的技巧,力求將全身的痛苦降到最低。

穿過那些已經腐爛的同族的屍體,他終於找到了那片滲著水的石壁,迫不及待地將整個臉貼上去,如野獸般地舔舐著粗糙石頭上絲絲縷縷的涼意,牙齒碰撞著冷硬的石頭,他感覺嘴裏都是血的味道。

不知道已經有多久沒有人來這個地窖了,那群強盜仿佛已經遺忘了他們這一群被劫持的人質。周圍不停地有人呻吟、死去,疾病在不見天日的地窖裏如食人藤般迅速蔓延開來。他躲在暗角裏,額角和身子也開始滾燙,潰爛的手腳上有腐爛的黑水滲出。

漸漸地,連那個角落的石壁上,都不再有絲毫水跡。

他想他終歸會和身邊其他人一樣腐爛掉,連屍體也不會有人能找到——也許,除了大姐以外、家族裏面也不會有人真的想找他回來。父親的屍體、也應該已經腐爛了罷?

周圍的呻吟在黑暗裏終於慢慢歸於無聲,然而饑餓和幹渴折磨得他幾乎發瘋,耳畔有詭異的幻聽、肺腑裏仿佛有刀劍絞動,奄奄一息中精神居然分外清醒、如鈍刀割肉般反復折磨著,承受著這瀕死的恐懼——為什麽還不死?為什麽還不死了呢?

“師傅!師傅!”他忽然絕望地嘶喊起來,雙手被反捆在背後,他掙紮著爬到墻邊,用盡了全力將頭撞在那冷硬的石壁上。

黑暗裏,沉悶的鈍響一下,又一下,回蕩在記憶裏。

錯了,錯了……清醒的夢境裏,他忽然覺醒過來——怎麽會叫師傅呢?那時候他九歲……他沒有師傅,他也不會劍技。他只是一個被牧民劫持的冰夷孩子,被那些暴動的賤民當作殺戮對象,同時被自己族人流放驅逐在外——沒有任何人來救他。

他本該死在那個地窖裏,和被劫持的族人一起腐爛。為什麽他如今還在這裏做著這個似乎永遠醒不來的噩夢?

“煥兒!煥兒!”然而,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那個熟悉的聲音卻忽然響起來了。尖銳的鐵柵轟然破裂,沉重的門向裏倒下,一道白光裂開了黑暗,有人伴隨著光線出現。

猝然出現的光線撕裂他的視覺,短暫的刹那後他眼裏一片空白。

“煥兒?”那個聲音卻是近在咫尺的,柔和地叫他,有什麽東西送到了他的嘴邊。恍惚中,強烈的饑餓驅使著他去啃咬食物,不管雙手雙足都無法動,只是如野獸般低頭用嘴大口啃著東西,不顧一切。

甜美的,柔軟而多汁。

那是……桃子?

桃子?刹那間九歲的孩子怔住了,擡頭看著面前蹲下來給他食物的人,地窖的門破碎了,外面刺眼的光逆射進來,白晃晃一片,將來人的面容湮沒。額頭滿是血的孩子定定看著面前的人,忽然間喃喃脫口:“師傅……”

聲音未落,面前的容顏在瞬間變幻,光劍忽然迎頭斬下!

所有的記憶錯亂交織在一起,以一種他自己才能解讀的順序一一浮現。

“醒了?慢慢吃,慢慢吃。”只有那個聲音卻是切實傳來的,平靜安然,“別把手壓在身子底下,自己拿著,慢一些吃。”

他霍然睜開眼睛。

在榻前的,果然是那張浮現在白光中的臉。

“師傅。”陡然間有些做夢般的恍惚,他脫口喃喃,雙手依然在昏迷中那樣壓在身子底下,沒有去接那個被咬了一半的桃子,發現身側是熟悉的石墓陳設。

沒有料錯……他終歸是深深了解師傅性格的。

雖然作為一代劍聖,溫婉淡然的師傅卻不像劍聖尊淵那樣敵我分明、信念堅定,一生命運和王朝興亡更替緊緊相連。她遠離雲荒大陸上一切權力漩渦,避世獨居,性格悲憫慈愛,對於任何向她求助的弱小都竭盡全力——也不管對方是一頭狼還是一只綿羊。她幫助那些尋求庇護的砂之國牧民,同時也會對落難的冰族施以援手,甚至救起過沙漠上兇惡的盜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