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十五 第四章 不外如是

宋缺的營帳非常講究,寬敞開闊如小廳堂,滿鋪繡上鳳凰旗的地氈,帳內一角擺著兩張酸枝太師椅,以一茶幾分隔。

宋缺悠然自得安坐其中一張太師椅上,手捧茶盅品嘗香茗,見寇仲來訪,示意他在另一張椅子坐下,親自為他斟茶,微笑道:“為何不早點休息,明天到陳留後會忙得你透不過氣來。”

寇仲接過茶盅,淺喝一口熱茶,心不在焉的道:“小子剛送走跋鋒寒,這是他一貫行事的作風,說來便來,要去便去,像草原上獨行的豹子,不喜群體的生活。”

宋缺沒因跋鋒寒不告而別有絲毫不悅之色,反欣然道:“本人雖是宋閥之主,但心中歡喜和懷念的仍是獨來獨往的滋味。少帥是否有話要說?”

寇仲頹然道:“我感到很痛苦。”

宋缺微一錯愕,旋又啞然失笑,有感而發的道:“世人誰個心內沒有負擔痛苦,即使最堅強樂觀的人,也會為過往某些行為追悔不已,更希望歷史可以重新改演,予他另一個改過的機會,可惜這是永不可能實現的,人生就是如此,時間是絕對的無情。”

寇仲訝道:“閥主心內竟有痛苦的情緒?”

宋缺英俊無匹的臉容露出一絲充滿苦澀的神情,柔聲道:“生命的本質既是如此,我宋缺何能幸免?所以如可為自己定下遠大的理想和目標,有努力奮鬥的大方向,其他的事均盡力擺在一旁,會使生命易過些兒。”

寇仲感到與這高高在上的武學巨人拉近不少的距離,坦然說出心內感受,道:“我在戰場上兩軍對壘的時刻,確可晉入舍刀之外,再無他物的境界,只恨一旦放下刀槍,胡思亂想會突然來襲,令我情難自禁。”

宋缺回復古井不波的冷靜,朝他瞧來,眼神深邃不可測度,淡淡道:“說出你的心事吧!”

寇仲痛苦的道:“致致不肯原諒我的行為!唉!怎說好呢?她不願嫁給我,她……”

宋缺舉手截斷他的話,單刀直入的道:“你另外是否有別的女人?”

寇仲想不到他有這句話,呆了一呆,苦笑道:“若說沒有,是欺騙閥主,不過我一直堅持著,從沒背叛過致致,我是真的深愛致致,不想傷害她,可惜現實的我卻是傷害得她最重的人。”

宋缺一拍扶手,哈哈笑道:“這已非常難得,誰能令少帥心動?”

寇仲道:“是有天下首席才女之稱的尚秀芳,唉!”

宋缺沉吟不語,好半晌道:“你最想得到的女人,就是你曉得永遠得不到的女人,終有一天你會明白我這兩句話。”

寇仲愕然道:“閥主難道亦有這方面的遺憾嗎?”

宋缺灑然一笑,花白的鬢發在燈火下銀光閃閃,像訴說別人往事的淡然道:“人生豈會完滿無缺?天地初分,陰陽立判,雌雄相待,在在均是不圓滿的情態。陽進陰退、陰長陽消,此起彼繼,追求的正是永不能達致的完美和平衡。男女間如是,常人苦苦追求的名利富貴權力亦不例外,最後都不外如是。”

說到最後的“不外如是”,顯是有感而發,沉緬在某種無可改變的傷感回憶中。

寇仲欲言又止。

宋缺微笑道:“少帥是否想問老夫,既瞧通瞧透所有努力和追求,最後仍只不外如是,為何仍支持你大動幹戈,爭霸天下?”

寇仲道:“這只是其中一個問題,另一個問題是想問關主那得不到的女人,是否為碧秀心?”

宋缺把茶盅放回幾上,淡淡道:“為何你想知道?”

寇仲坦然道:“能吸引閥主的女人,且直至今天仍念念不忘,當然必是不凡的女子,我雖沒緣見過碧秀心,卻可從石青璇推想她的靈秀,這才忍不住好奇一問,閥主不用答我。”

宋缺目光落往掛在帳壁的天刀,搖頭道:“不是秀心,但我確曾被她吸引,若非她為石之軒誕下一女,我宋缺即使踏遍天涯海角,絕不放過石之軒那蠢蛋。哼!不死印法算是甚麽?只不過是魔門功法變異出來的一種幻術,還未被老夫放在眼內。我在嶺南苦候石之軒十八年,可惜他一直令老夫失望,石之軒太沒種!”

寇仲聽得肅然起敬,石之軒曾親口向徐子陵說不死印法是一種幻術,而從沒有和石之軒交過手的宋缺卻能如親眼目睹的直指真如,說破不死印法的玄虛,高明到令人難以相信。可見宋缺已臻達武道的極致,從蛛絲馬跡掌握到不死印法的奧妙。

忍不住問道:“聽說慈航靜齋有本叫《慈航劍典》的寶書,寧道奇未看畢即吐血受傷,閥主不為此心動嗎?”

宋缺出乎他意料之外的雄軀微顫,好半晌神情才回復過來,苦笑道:“因為我不敢去,不是怕翻看劍典,而是怕見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