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第七章 話說當年

錢世臣策馬離開布政使司府,十八騎親衛前呼後擁的,沿大街朝紅葉樓馳去。

漫漫雨粉從灰蒙蒙的天空灑下來,落在他臉孔上,有種豁了出去的痛快,更是他此時心情的寫照。

因東窗事發而來的恐懼已一掃而空。

大河盟的聲譽在長江一帶確實如日中天,手下將領和鄰近的地方大臣,曉得有大河盟參與義舉,無不反應熱烈。

現在他已送走家人,再沒有牽掛,被酒色財氣消磨了的雄心壯志,又在心裏活躍起來。他一直認為自己不是尋常地方官員,體內流的是古楚皇族高貴的血液,值此朝廷腐朽不堪的當兒,好應振臂而起,成就大功業。

糧貨正從各地源源不絕的送到嶽陽城來,一批本應運往京師的糧貨亦被他扣在嶽陽不發,即使朝廷大軍壓境,憑他兵精糧足的實力,隨時可守個一年半載,待大河盟援軍殺至,長江以南將盡入他手裏。那時只有鳳公公怕他,他再也不用懼怕任何人。

錢世臣再沒有任何顧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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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子虛把小艇劃離風竹閣,望水香榭的方向駛去。

他的心境平靜安詳,因為再不會三心兩意,一切依計劃而行。在滿湖煙雨裏,天地間似剩下他一人一艇,其他的人事與他再沒有關系。

這場煙雨非常邪門,來時沒有任何先兆,轉眼間已把樓內樓外轉化為如夢如幻的世界,一切變得不再真實。

黑夜加上煙雨,仿佛是雲夢女神為他度身打造的。他是最懂利用環境的人,而這正是最有利他行動的環境。

湖岸四周亮起點點燈火,在煙雨籠罩下,化為一個又一個的大小光蒙,充盈水意。

自第一次進行盜寶行動,他已清楚不論如何精密的計劃,總有百密一疏的地方,必須依賴一點運氣。而那是沒有任何凡人能控制的,須看老天爺的心意。

現在他已做好他的部分,準備十足,就看雲夢女神是不是站在他這一方。

他從來沒有失過手,這回會是唯一的例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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辜月明把小艇停在一座拱橋下,靜待黑夜的來臨、殺戮的開始。

對死亡他早已感到麻木了,不論是自己的死亡,還是別人的死亡。他沒有蓄意去美化殺人的行為,賦予殺人正義的裝飾。自懂事開始,他便知道這是個立場的問題,因處境的不同,雙方處於對立的位置,當沖突尖銳化時,兩方各走極端,只有憑武力來解決。他和錢世臣、戈墨的情況正是如此。

今晚他會殺人,大部分是從不認識的人,每個人的死亡,都會帶給亡者家人沉痛的打擊,可是這個情況,自有歷史以來一直繼續著,以後也不會停下來。大大小小的戰爭,此起彼繼。人的歷史,是一部戰爭的歷史。

他不明白自己,為何這麽厭倦戰爭,卻沉醉於殺人或被殺的生涯。他的體內流動的是不是好勇鬥狠的血液?只有面對死亡、接觸死亡,方能減輕生命沉重的負擔。

橋外煙雨漫漫,從不受天氣變異影響的他,自這場突如其來、漫無休止的毛毛雨絲從天降下,他一直被一種從未有過,莫以名之的情緒支配,心湖不住浮現那叫雙雙的女郎美麗的倩影。仿佛在這充滿鬥爭仇殺的人間世裏,從她身上看到這醜惡的世界裏唯一美好的東西,找到沉重生命裏的避難所。

他是否愛上了她?

他不知道,也不想弄清楚。

有一個他沒有向人透露過的秘密,就是他憎恨自己,厭惡自己滿手血腥。

他只懂得恨,絕不明白愛是怎麽一回事,他根本沒有愛上人的資格。

愛是與他無緣的,只有死亡完全屬於他。

如果可以憑他的命,去換取雙雙的快樂和幸福,他會毫不猶豫的那樣做,那並不是犧牲,而是救贖,對自己的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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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雙女推開花窗,濕潤芳香的空氣隨著一陣風從靜謐沉睡的掛瓢池流進雨竹閣的小廳堂。對岸的水榭亭台隱沒在煙雨之中,只余點點昏暗無力的燈光。

她想到烏子虛,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為何他口口聲聲說有神靈附體,致身不由己,自己總不肯去深究。是不是怕知道真相後,會改變想法,而她壓根兒不想改變自己的命運?

或許因為她的心太累了,沒法負荷其他東西;又或是她不想面對現實,只願躲在習慣了的那個由自己織出來的繭內。在那個封閉的天地裏,一切簡單明白,清楚分明,只有她自己和背負著的秘密。

可是烏子虛那幅雲夢女神圖,已在她本密封起來的繭破開了一個缺口,她安穩的世界被動搖了。

她不明白為何忍不住的幫助烏子虛,她對這個人既熟悉又陌生。為何會有這樣古怪的感覺。

她是不是須改變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