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藝絕天下

允文到了廂房後的小廳,在以屏風遮隔的一角“方便”,嚴無懼和一眾高手則負起監視看著,廂房內這時除立在後方兩旁的葉素冬和老公公等影子太監外,便只有朱元璋和陳貴妃玉真坐在一塊兒。

陳玉真平靜得像修道尼姑,容顏不見半點波動,只是靜心看著戲台上“小生拜廟”那出戲。

朱元璋默然半晌後,忽道:“玉真假若肯答應離開單玉如,永不和朕作對,朕便還你自由之軀。”

陳玉真嬌軀一震,不能相信地往他瞧來道:“皇上不怕玉真佯作應承,卻是陽奉陰違嗎?”

朱玉璋嘆了一口氣道:“朕怎會真個怕了你呢?只是不希望終要親口下令把你賜死罷了!”陳玉真心頭一陣激動。

要朱元璋這種蓋代梟雄說出這麽有情意的話來,就像太陽改由西方升起那麽難得,心念電轉,垂首道:“只憑皇上這句話,玉真便不願強下去,皇上最好仍軟禁著玉真,待一切平靜後,再處理玉真。無論是生是死,玉真都不敢在心裏有半句怨言。”

更柔聲淒然道:“玉真的確希望能終生侍候皇上哩。”

朱元璋愕然。

他當然不是想放了陳玉真,只是要確實證明陳玉真與單玉如的關系,只要她稍露欣喜之色,又或匆匆答應,便立即把她處決,解掉了這壓在心頭的情結。

誰知陳玉真答得如此情款深深,婉變嬌癡,教他完全生不出殺機。

由此亦可知陳玉真的媚術如何超卓,以他洞悉世情的眼睛亦難辦真假。

此時允回到廂房來,鑼鼓喧天響起,壓軸的“才子戲佳人”終於在眾人期待下開始了。

憐秀秀甫出場,她那楚楚動人的步姿,立時吸引了所有人的心神,到她開展玉喉,唱出湯氣回腸的曲調,所有人完全心神投入,傾倒迷醉。

只見她美目淒迷,似嗔似怨,嬌音,在佛像前恨嘆芳華虛度,仍未遇上如意郎君,眉目傳情處,誰能不為之傾倒。

那才子和書僮則躲在佛座旁,細聽著她如泣如訴的傾情,還以各種表情做手配合,亦非常生動。

全場觀眾,無不屏息欣賞,更有女子生出感觸,暗自落淚。可見憐秀秀的感染力是如何強大。

只聽她唱著:“笙歌散盡遊人去,始覺春空,垂下櫳,雙燕歸來細雨中……”朱元璋似泥雕木塑的人般,動也不動。他自投入郭子與麾下,由一個小頭目掙紮至領盡風騷,成不朽的帝皇霸業,正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但縱有刹那的滿足,可是總覺得與心中所想要得到的有著不能逾越的距離。而為了保持明室天下,他摒棄了一切情義,只為了要達此目的。看著以前情深義重,為自己打出天下的兄弟部屬,逐一被他誅戮,現在藍玉又不得善終,虛若無負傷退隱,可說都是由他一手促成的。待會祭典時正式宣布了六部和大都督府的改組後,天下大權便全集中到他手上來,使帝權達到了古往今來從未有過的巔峰。但縱是如此又如何呢?眼前戲台上的憐秀秀和身旁的陳玉真,她們的心都不是屬於他的。言靜庵則芳魂已渺。他雖得到了天下,卻享受不到一般人種種平凡中見不到的樂趣。一輩子在勾心鬥角、動輒殺人。對人只有防備之心,連自己的妻子和兒子都不敢信任。這一切究竟有什麽意義。台上那即將與佳人相會的才子就比他快樂多了。藉著劇中佳人的角色,憐秀秀心融神化,忘我地表達出對浪翻雲的情意。這時她忘掉了龐斑,心中只有浪翻雲一個人。而更使她神傷魂斷的是,她與浪翻雲的關系,只能保持至攔江一戰。無論勝敗,浪翻雲都會離他而去。這是兩人間不用言傳的契約。刹那間,舊怨新愁,擁塞胸臆,連她自己都弄不清楚是怎麽的一番滋味。全場鴉雀無聲,如癡如醉地欣賞著憐秀秀出道以來最哀艷感人的表演。剛才的八仙賀壽,只是牛刀小試,現在才是戲肉,憐秀秀藝術的精華所在。那小生任榮龍和書僮忘了和應,呆立在神座旁,眼瞪著憐秀秀在佛前眉幽眼怨,如泣如訴,更忘了這本是一出充滿歡樂的才子佳人戲。無人不為之心動傾倒。但卻沒有人比得上朱元璋的感觸。他湧起了當年還未得天下前那人已忘掉了的情懷。種種莫以名之的情緒,浮現心頭。就在此刻,他想起了锺山上的炮堡。忽然間,他宛從夢中掙紮醒來般,猛地回復過來。只見身旁的陳玉真一臉熱淚,忘情地看著台上的憐秀秀;另一邊的允亦是眼角濕潤,目瞪口呆。朱元璋湧上一陣虛弱勞累的感覺,就像那次與陳友諒鄱陽湖之戰般,令他有再世為人的滋味。韓柏亦聽得顛倒迷離,不過他仍不忘偷看旁邊的雲素。這堪稱天下最美的小尼姑已忘了數珠念佛,清秀無倫的俏臉露出茫然之色,聽著憐秀秀唱到“如今憔悴,風鬟霧鬢,惟見夜間出去。不如向兒底下,聽人笑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