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秦淮之月(第2/3頁)

謝安把心神開放,讓這絕世美女的琴音溫柔地進駐他的心田,思潮起伏,情難自已。

還記得東山復出後,有人譏他“處則為遠志,出則為小草”,此諷喻來自一種藥草,其在地下的部份為“遠志”,露在外面的部份為“小草”,以此影射挖苦謝安隱居時志在高遠,出仕朝廷則不外尋常之小草而已,那能有什麽作為?對此謝安當然是一笑置之,並不怎麽放在心上。可是不知如何?今晚卻偏想起此事。或許是因為證明他是小草還是遠志的時刻,已是迫在眉睫之前。

表面上他雖豪言不把此戰放在心上,事實上那卻是他隱在心內重逾千斤的擔子,戰事雖由謝石、謝玄去負責,他卻是戰爭的最高和最後責任者,為此他必須繼續施行鎮之以靜的策略,擺出胸有成竹的輕松樣兒,似乎一切盡在算中,以此感染謝玄、謝石,以至晉室朝廷,建康城的軍民。他的用心,怕只有正在彈琴的紅顏知己,被他收作幹女兒的紀千千方能明白,所以她今夜的琴音表現出以往沒有的情懷,深深地打動著他。

“錚!錚!錚!錚!”

琴音忽轉,變得力道萬鈞,沉雄悲壯,仿如千軍萬馬對疊沙場,敲響進攻的戰鼓,紀千千唱道:“邊城多警急,虜騎數遷移。羽檄從北來,厲馬登城堤。長驅蹈匈奴,左顧淩鮮卑。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再幾下直敲進人心的重弦音,琴音倏止,余韻仍縈繞不去。

她唱的是三國時代曹植的名詩《白馬篇》,以濃墨重彩描繪一位武技高強情懷壯熱的遊俠少年,大有易水悲歌的遺韻,充滿壯士一去不復還的豪情壯氣。由紀千千甜美婉轉的嗓音去縱情演繹,在鮮明的景象底下,卻處處匿藏著激情的伏筆,哀而不傷。而壯烈的情景,以她獨有的方式娓娓道來,份外有種緊壓人心的沉重和濃得化不開,舉輕若重的情懷。

謝安動容轉身,沖口而出道:“唱得好!”

布置高雅的廳堂內,紀千千席地靜坐在另一邊,纖長優美的玉手仍按在琴弦上,明媚而帶著野性的一對美眸,像在深黑海洋裏發光的寶石般往他射來,無限欷歔地似還未從剛才琴曲的沉溺中回復過來般,柔聲道:“你老人家哭哩!為什麽要哭呢?”

每趟謝安見到這位被譽為秦淮第一的才女,總有像第一次見到她的驚艷感覺,那並不涉及男女私欲,而是像對名山勝景的由衷欣賞。她除了無可匹敵的天生麗質和秀美姿容外,紀千千那靈巧伶俐的性格氣質更是令人傾倒。她絕不是那種我見猶憐,需要男人呵護疼愛的女子,事實上她比大多數須眉男子還要堅強,天生一種永不肯向任何人馴服的倔強,一種永不肯為遷就而妥協的性格。她的琴固是名動江左,她的劍亦是大大有名。建康都城的權貴想見她一面,還須看她小姐的心情。

這無所畏懼的美女,花容秀麗無倫,烏黑漂亮的秀發襯著一對深邃長而媚的眼睛,玉肌勝雪,舉手投足均是儀態萬千,可以熱情奔放,也可以冷若冰霜。謝安隱隱感到她並不如表面般,甘於過秦淮第一名妓賣藝不賣身的生涯,而是在渴望某種驚心動魄的人或事的出現。

偌大的盛堂,只有他們兩人,傾聽著河水溫柔地拍打秦淮兩岸。

紀千千從不在意自己傾國傾城的仙姿美態,盡管她貴族式筆直的鼻梁可令任何男子生出自慚形穢的心情,大小恰如其份的豐滿紅潤的香唇可以勾去仰慕者的魂魄,可是當她以輕盈有力的步伐走路時,頎長苗條的體態,會使人感到她來去自如的自由寫意,更感到她是不應屬於任何人的。

她穿的是右衽大袖衫,杏黃長裙,腰束白帶,頭挽高髻,沒有抹粉或裝飾,可是其天然美態,已可令她傲視群芳,超然於俗世之上。

謝安來到她琴幾的另一邊,油然坐下,沒有直接答她的問題,卻道:“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以上之言,只是腐儒一偏之見。幹爹卻認為曲樂只要情動而發,便是佳品。像千千的琴音歌藝,根本不到任何人來品評,是屬於夜空明月映照的秦淮河,琴音歌聲牽起的澎湃感情,在河浪般的溫柔中激烈暗藏地拍打著繁華的兩岸,余音便像泛映河上的波光。”

紀千千從跪坐起來,為謝安擺酒杯子,笑意像一抹透過烏雲透射出來的陽光,喜孜孜的道:“幹爹說得真動聽,讓我們忘掉世間一切煩惱,千千敬你老人家一杯。”

兩人碰杯對飲。

謝安哈哈一笑,放下酒杯,欣然道:“我常在懷疑,天下間是否有可令我乖女兒傾心的人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