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第十六章 諸業盡故

仿如只會在大雪出沒的幽靈,侯夫人的“無彌”從白茫茫的深處走出來,步伐緩慢卻穩定,沒一絲的猶豫,朝鳥妖和獵鷹伏屍處走過來。

隨她的現身,天地給鎖固在某一奇異的氣氛裏,夢魘般的不真實,再沒一件事合乎平常。

時間停頓下來,四百多人,沒人發出聲音,個個呆若木雞,灑下的大雪,將他們變成分布兩邊的雪人。

一邊只得龍鷹和桑槐,後方是逐漸接近的侯夫人。

龍鷹更不明白侯夫人如何尋到這裏來,但因鳥妖的死亡,一切再不重要。大雪將大地上的人與物凈化,包括鳥妖和獵鷹在內,不住為他們添上一重又一重的雪白殮布,蓋上雪粉,連突出來的箭也籠上白雪,不再那麽觸目驚心。

侯夫人穿著連鬥篷的寬大藍色外袍,美麗的玉容沒半點血色,沒半分表情,正是這個神態,其異乎尋常的平靜,令人感到她身似寒木,心如死灰。

她的心碎了。

侯夫人像瞧不到龍鷹和桑槐般,越過障礙物的直抵伏在雪上,身體不自然地扭曲,渾體插箭的鳥妖之旁,失去了力量的倏地跌坐雪地上,翻開鬥篷,如雲的秀發垂在兩肩,看著鳥妖,雙目射出不可名狀的哀傷,瞬又回歸哀莫大於心死的平靜。呢喃道:“從離開大食那一天,樂美曉得這樣的一天終會來臨。人從暗黑裏走出來,最終回到暗黑裏。即命非命,寂靜解脫,諸業盡故,諸苦亦盡。”

她以止水不波般的平靜語調,有條不紊、一字一句,把半獨白、半悼辭的一番話,安置在白雪茫茫裏,盡管雙方仍是敵對的立場,仍莫不為她哀莫大於心死的安靜寧和攝住,沒法生出敵意,也沒人感到不耐煩。

侯夫人似曉得被須髯掩蓋了大部分面容的龍鷹為誰,別頭朝他深深注視,輕柔的道:“樂美和無瑕妹均沒想過他忽然動手殺人,本意只是把你們牽制在那裏,其他七個天山族的獵手,也非他下的手,但確是因他而死,給鷹兒尋得影蹤。他害人,你們殺他,樂美沒半分怨慰,光明世從來如此。”

龍鷹呆看著她,說不出半句話。

比對起在山南驛遇上時的她,分別多麽強烈,令人難以相信,眼前心成碎粉的女子,就是當年風情萬種、眉挑目逗的艷姝。世事無常,怎想到有今時此刻。

侯夫人目光移往上方的漫空雪降,眼神卻該是凝定某一遙處,現出不忍記起、追思往昔的神情,語調卻是奇異的篤定,緩緩道:“光明暗黑,一念之間。明暗之主何其狠心,安排了樂美為唯一可阻止他的人,結果樂美離明投暗,背叛了本教。”又再瞧著俯伏著、變成一個雪堆的鳥妖,雙目射出或可解釋為喜悅,與眼前現狀格格不入的神色,道:“但你恪守承諾,對樂美的愛從來沒減退過,對其他誘惑一概視而不見,拒而不受。”

雨雪紛飛的天地,被她娓娓道來的自白感染,帶領眾人回到沒法挽回、遙遠的、逝去了的歲月裏,似熟悉,又陌生。

從背叛師門的那刻開始,侯夫人愈陷愈深,難以自拔,無法離開,也不願離開。鳥妖死了,她宛如從一個永遠不能覺醒的夢醒過來,回顧夢裏的惡地和樂土,哀樂其中。

侯夫人轉往龍鷹瞧去,淡然自若的道:“無瑕妹終尋上了我,著我將五采石歸還本教,他也答應了,我曉得他是為了我。就在那一天,我們看著你從驛門外的風雪走進來,風雪下得比現在更劇烈。”

鳥妖、侯夫人和無瑕,竟然是這個關系,侯夫人不說出來,他這輩子猜不著。此時的侯夫人,大徹大悟,看破一切,看通所有人事,絕不當龍鷹是另一個人。當然!也因龍鷹忘掉改變眼神,他那雙魔眼最易辨認。

為何侯夫人不斷述說有關無瑕的事,難道她清楚自己和無瑕的曖昧情況?.又像沒什麽道理。

山南驛之遇,到他們從田上淵手上奪回五采石,有好幾年的光景,若要交還,早交還了,大可能是田上淵不肯交出,又或鳥妖根本不敢向田上淵提出要求。

不過,已是無關痛癢。

從此事可看出,無瑕是重情義的人,就像她在三門峽出手助他度過難關。

侯夫人陷進特殊的情緒中,幽幽的道:“形勢危急,是樂美央無瑕妹出手,在不管城對付你。她回來後,只說任務失敗,其他事不肯透露半句。最後,給樂美逼得緊了,才說,你是她命中注定的對手。龍鷹呵!無瑕對你心動哩!好好的善待她。”

說到最後-句,鮮血從她唇角瀉下來,撲附鳥妖的屍身。

飛下來,不過兩刻多鐘。

走上去,花了他們三天時間。帶著兩人三鷹的遺骸,是拖慢他們的主因。侯夫人的殉情,令他們有-了百了的感受,不願想及有關她和鳥妖的任何事。得報血仇的滋味,可以是這樣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