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變革(2)

兩人十分友好,一邊品茶一邊聊天,從剛剛去世的法國著名畫家保羅?塞尚說到德國古典哲學家伊曼努爾?康德。

盧兆麟意味深長地用德語提到康德的名言,“這個世界上唯有兩樣東西能讓我們的心靈感到深深的震撼:一是我們頭上燦爛的星空,一是我們內心崇高的道德法則。”西方列強侵略東方,搶占殖民地,哪裏還有什麽道德法則?他們視東方人是野蠻落後的肮臟螻蟻,實際上他們自己更像毫無人性的野獸。

皮埃爾仿佛沒聽出他的話中有話,興致勃勃地轉移話題,說起朝廷發布新官制,大權集於滿人,又談到美國教會在申城開辦滬江大學,而京城卻在抵制美國貨,等等。盧兆麟也笑容可掬地與他閑聊。他特意說起三個多月前陜甘總督與德國商人訂立建造蘭州鐵橋的合同,盧兆麟便提到北洋大臣下令收回英國人創辦的洋灰公司。皮埃爾聊了聊《中印續訂藏印條約》,盧兆麟便隨口說起日本交還奉新鐵路。皮埃爾談了談京城建立協和醫學校,盧兆麟提了提朝廷頒行禁煙章程,定期十年禁絕。

兩人談笑風生,互相試探之後,不露痕跡地轉移話題,說起法國的香水、中國的絲綢、歐洲的歌劇、東方的音樂、新興的西醫、古老的中醫,然後還興味盎然地比較了一下東西方的美女,很紳士地大加贊揚。

氣氛越發融洽。

過了半個多小時,皮埃爾才談到正題,“我這次過來,是因為我們的滇越鐵路公司在貴國雲南境內遭到暴徒襲擊,蒙受巨大損失,設備被搶,職員被綁架和殺害,種種罪行,實在令人發指。我國公使已經向貴國朝廷進行嚴正交涉,要求交出兇手,解救被綁架人員,查找被劫設備,賠償停工期間的一切損失。貴國外務部也就是以前的總理衙門已經明確表示,將滿足我方的一切要求,還請盧大人配合。”

盧兆麟淡淡一笑,慢條斯理地說:“我們是文明人,不能行野蠻之事,定罪量刑,都要講證據。有關這件事的來龍去脈,雲貴總督發來的公函上已經說得很明白。雲南蒙自知縣接到滇越鐵路公司報案後,積極偵緝,現已結案。綁架並殺害鐵路公司員工的兇手已經抓捕歸案,並判斬立決,去年十一月已押往春城,斬首示眾。這夥兇徒對綁架以及兇殺一事供認不諱,卻對劫走機器等事拒絕承認。他們都是文盲,根本不懂什麽機械設備,更不懂怎麽運走。蒙自知縣親眼看過所謂的勒索信,上面有中文和法文,都寫得非常流利且優美,不可能是一幫完全不識字的匪盜寫出來的,因此他判斷這是法國人內訌而造成的糾紛,既是洋人內部的事,自然不歸我們的官府管。至於滇越鐵路公司聲稱被綁架的幾名員工,實則是自動離職,另謀高就。目前,他們都在西南鐵路公司供職,準備參與修建成渝鐵路。”

皮埃爾聽他有理有據地一番辯解,心念電轉,思量對策。

盧兆麟隨後拿起一份公文,推到他面前,“滇越鐵路公司從1903年開工修建滇越鐵路雲南段,招募各省民工已達十萬人。這些勞工不論寒暑,日夜在工地做苦工,嚴重超時工作,夥食極差,衣不蔽體,沒有節假日,沒有工錢,還被法國監工隨意虐待。截至去年出事時止,短短三年間,竟然有兩萬中國勞工被法方虐待淩辱至死。根據四川總督府頒布的《西南勞工律》,滇越鐵路公司必須補發拖欠我方勞工的所有工錢、傷病者醫藥費、重傷致殘和死者的撫恤金,總計四百六十八萬七千五百二十九兩白銀。為表示友好,我們把零頭抹去,法方須賠付四百六十八萬兩白銀。若是滇越鐵路公司付不出來,就只能用雲南築路權和雲南段的已建工程來抵了。”

皮埃爾看著公文上用阿拉伯數字列出的一項項明細。工錢包括基本酬勞、加班費、夥食補貼,每人一個月二兩銀子,已經是很低廉,讓他無法挑錯。重病和傷殘者也附有蓉城的法國醫院開具的診斷書和治療方案,打傷的、累垮的、因工地事故而致殘的,病因和所需醫藥費一目了然。每個死者的撫恤金也才一百兩銀子,不過是洋人上幾次飯館或者買幾套茶具的花費,也不能說貴。主要就是基數大,十萬勞工,死兩萬,殘三萬,傷病五萬,幾乎就沒一個是囫圇的,所有明細一加,總數就驚人了。

面對愚昧無知的清廷老朽大臣,皮埃爾可以聲色俱厲地謾罵,也可以指桑罵槐地威脅,可現在面對的卻是曾經留學歐洲十余年的青年精英,這些手段就都沒用了。西南已經不受清廷節制,盧家才是這裏的土皇帝。盧昊蒼也曾留過洋,並不崇洋媚外,他的骨頭很硬,桀驁不馴。盧兆麟雖然年紀輕,卻是盧昊蒼的繼承人,手中又有兵權,見多識廣,光憑著洋人的身份是無法壓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