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九日(1)我終將死亡,在群星閃耀的夜晚

“能看到什麽嗎?”

“沙子,一望無際的沙子,還有石頭。”唐躍腳踩在椅子上,從駕駛室裏探出半個身子來,手扶著框架,像是個遠洋帆船上的瞭望員,“我能看到風從我們的西北邊刮過,需不需要左滿舵?”

“不需要。”老貓嘴裏叼著一支起子,坐在實驗艙內修理自己的斷爪,“我已經給你指出來了標記物,你讓流浪狗朝著預定方向前進就行。”

唐躍坐下來把住方向盤,火星流浪狗以龜速慢慢爬動,優哉遊哉,老貓給他指出的標記物是遠處的一大塊玄武巖,半埋在土中,不知道體積究竟有多大,露出來的部分就有至少兩層樓高,它剛好就在火星車的前進道路上。

俗話說望山跑死馬,唐躍駕著火星車朝著它開了老半天,卻怎麽都不見靠近。

“不會是海市蜃樓吧?”唐躍嘀咕。

在地球上的沙漠中海市蜃樓是常見玩意,但沒有證據表明火星也會產生這種現象。

不過海市蜃樓本質上是大氣中光線折射造成的結果,其成因相當簡單,只要達到特定條件,無論什麽地方都有可能形成海市蜃樓,所以唐躍推斷這玩意鐵定不是地球上特有。

“不是海市蜃樓。”老貓說,“火星上的大氣過於稀薄,溫度太低,陽光又很弱,很難有這麽高的光線折射率,你覺得自己一直無法靠近它,只是因為你的眼睛和大腦錯誤地估計了距離,在缺乏參照物的沙漠中,你很難準確地判斷某個物體的大小,也很難估算距離。”

唐躍眯起眼睛,他自認為自己的視力相當不錯,一對氪金狗眼從小到大從未近視從未散光,想當初在選拔獵戶座機組乘員時,唐躍能殺出層層重圍,在一眾北航哈工大西工大出身的年輕工程師中脫穎而出,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他是所有人當中唯一一個不戴眼鏡的。

中心測視力用的是蘭氏表,也就是C式環形表,唐躍隔著五米的距離指東打西隨心所欲。

“不信?你覺得自己和標記物之間的距離有多遠?”老貓問。

“嗯……”唐躍沉吟片刻,“八百……一公裏吧。”

“實際上那塊石頭距離你至少兩公裏。”老貓說,“它比你想象的要遠得多,所以你才會產生怎麽跑都到不了的錯覺。”

老貓用力吹了吹斷肢的皮毛,把它放在地板上,皺起眉頭。

斷了一只爪子對它而言不算什麽,反正它不會失血不會休克,但這不是個好兆頭。

老貓很清楚自己的機體在老化,按照正常的設計,它也該到壽命了,它屬於火星登陸計劃第一階段的一部分,而本階段中的一切都會在接下來的日子中退役廢棄,包括獵戶座一號二號,包括火星流浪狗,也包括老貓。

在過去的一年中,它超負荷地做了太多工作。

今天是第六天。

距離目的地還有九十公裏。

老貓把斷肢給自己接上,四肢確實是可拆卸的,這個它倒沒有跟唐躍撒謊,但爪子不可能像U盤那樣支持熱插拔,斷了就是斷了,關節接合不再牢固,從今往後,這只胳膊恐怕再也沒法幹任何重活了。

它趴在舷窗邊上,貓臉壓在玻璃上,透過舷窗往外望,神情忽然變得慵懶和疲憊,它一動不動地望著掠過的荒原,像是個把臉貼在車窗玻璃上的孩子。

“唐躍。”老貓嘟囔。

“嗯?我在,有什麽問題?”

“你往左邊看,那邊山坡底下有塊石頭,你看見沒有?”

“看見了,怎麽了?”

“你說它像不像一條小魚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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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升起至頭頂最高點時,老貓用六分儀再一次測量了它的高度角。

“怎麽樣?”唐躍把太陽能電池板一塊一塊地搬下來,氣喘籲籲,“我們走對路了麽?”

“大體上沒有問題,但更進一步的確認需要得知經度,按照目前這個方向再往下走三十公裏,我們就會抵達預定的第四個停泊點。”老貓坐在車頂上,擡起爪子指向前方,兩條短腿晃來晃去,“那是正式抵達目標前的最後一個停泊點了,越過它,目的地就會在我們的前方。”

“可惜流浪狗的續航能力有限。”唐躍把電池板展開,“如果它能再堅挺一點,我們這個時候恐怕已經到了。”

“它畢竟不是用來跑長途運輸的,作為一只短腿狗,它能堅持到這裏已經很不容易了,下一輛火星車能達到你的要求,據說它的名字叫赤兔。”老貓說,“明光鎧的情況如何?”

“明光鎧工作正常,氧氣儲備還有四分之三,就目前的消耗速度來看,完全可以堅持到最後。”唐躍揮了揮手,“不必擔心。”

老貓居高臨下地望著唐躍來來回回,把電池板一塊一塊地搬下車,每隔一段時間就停下來休息,這是個重體力活,太陽能電池板雖然算不上太沉,但架不住數量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