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四日(1)面壁之貓

唐躍久久地盯著顯示器的那顆星星。

那只是一顆小小的光點,黯淡又遙遠,在畫面幾乎靜止,很難想象這是一個一百零二萬億噸重的龐大物體,以每秒鐘七十公裏的高速在星際間飛馳,攜帶著超過五萬兩千億顆核彈的驚人能量。

這麽看去,唐躍甚至不相信它能毀滅自己。

它甚至不如自己的小指頭大,只是茫茫星宇的一粒塵埃。

老貓抄著兩只爪子,坐在一邊的椅子,翹著二郎腿,低垂眼簾不知道在思索著什麽,面前擺著電腦鍵盤和一摞草稿紙。

“聯合空間站躲不開撞擊,生還幾率太低,我們得準備把麥冬接下來。”唐躍的視線離開顯示器,“還剩下四十多天時間,我們得抓緊。”

“嗯。”

老貓不鹹不淡地應了一聲。

“唯一能使用的是鷹號飛船,除了這個之外,我們沒有其他機會了。”

“嗯。”

“隔熱瓦在理論能撐過熱障,但是穩定姿態是個大問題,沒有推進劑和發動機,鷹號飛船再入大氣層時不能維持正確的姿態,肯定會墜毀。”

“嗯。”

“你除了嗯嗯之外,能不能說點別的?”

“那不要來煩我,我正在思考問題。”老貓起身離開椅子,走到大廳的墻壁邊,面對墻壁,一頭靠了去。

“唐躍,貓先生,這裏是一部分西方哲學史,已經整理完畢了,一直到車爾尼雪夫斯基,馬克思和恩格斯,還有一部分實證主義,結構主義和存在主義……嗯?貓先生呢?”

麥冬把一份档發了過來。

盡管聯合空間站和昆侖站都面臨滅頂之災,記錄工作也不能停滯。

當然這件任務主要交給麥冬來承擔,而自救工作則由唐躍和老貓來進行。

反正麥冬也幫不忙,倒不如讓她接著記敘整理歷史,能寫多少是多少。

“你家貓先生正在面壁,你是它的破壁人嗎?”

唐躍把攝像頭扭過來,讓麥冬可以看見老貓,後者正用額頭頂著墻壁,背著雙手,一動不動。

“貓先生,貓先生?件已經發過去了。”

“好,我接收到了,不過主不在乎。”

老貓淡淡地回答,頭都不回,也不睜眼。

“麥冬,你什麽時候能再次出艙一次?”唐躍把攝像頭擰了回來。

“出艙?”

“對,我們需要你去檢查鷹號飛船的底部隔熱瓦。”唐躍解釋,“我們要接你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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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冬先是吃了一驚,接著怔忡了好長時間。

她咬著嘴唇,目光遊移了一下,又重回到通訊系統,撩了撩頭發。

“但……但是鷹號飛船已經報廢了啊,它不是沒有再入大氣層的能力了嗎?乘坐它下去不會出問題麽?”

“對,它是已經報廢了。”

“報廢了還能用?”麥冬有些詫異。

“我們發現它的安全冗余設計還能再支撐進入大氣層一次,這是唯一的機會。”

“那……那發動機,還有燃料呢?我們也沒有降落傘,到時候怎麽減速……”

“有任何問題由我和老貓來解決。”唐躍打斷她,“你只負責執行,能不能做到?”

麥冬還有些遲疑,但她被唐躍堅定的目光打動了,這個年輕男人身披著皺巴巴的毯子,面容消瘦胡子拉渣,看去像是個營養不良的流浪漢。

但他眼底又迸發著自信的光芒和神采——看著那樣的眼睛,盡管你明知道這件事大概率無法成功,但你仍然會不由地抓住他伸出來的手。

自從地球消失之後,麥冬沒再想過自己還能下來。

鷹號飛船只是一艘一次性的飛行器,從它的設計者制造者再到使用者,誰都沒想過用它再入大氣層。

因為這是自殺。

往前一步是萬丈深淵,而這個男人在底下高喊:跳下來吧,我會接住你!

你會閉著眼睛縱身一躍麽?

麥冬注視著唐躍的雙眼,她忽然發覺自己從未在這雙眼睛裏看到過怯懦和畏縮,無論是地球消失,還是番茄死亡,那麽多災難與末路,唐躍可以失望可以絕望,但從不恐懼從不退縮……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你看著他艱難地穿行在黑暗的風暴,扛著通訊天線嘶聲大吼,你看著他坐在冰冷的大廳內,懷裏捧著死亡的幼苗目露悲傷,如今面臨最恐怖的天災,彗星即將撞擊火星,唐躍還要掙紮著要爬起來尋找最後一線生機,究竟是什麽支撐他一路走到了現在?

你從不知何為疲倦嗎?

“麥冬,你要相信我們。”

“我當然相信你們。”麥冬靠在艙壁,一頭撞在阿Q的肚子,長嘆了一口氣,“我也好想好想下去啊,你們根本沒法體會在空間站裏過這麽多天是什麽感覺。”

女孩皺了皺鼻子,想了想,又補一句。

“簡直是人間地獄好麽,我真想趁早脫離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