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日(1)宇宙盡頭的廁所

孤陽再一次從曠緲的荒漠上升起,唐躍搬完了電池板,坐在電池農場裏,眺望遠方荒蕪的大地。

這讓唐躍想起了塔克拉瑪幹沙漠,當初訓練時他和老王去過羅布泊,那裏大概是地球上環境最接近火星的地方了,兩人在沙漠中搭著帳篷仰望星空,由於遠離人煙,頭頂上是宏偉而璀璨的銀河,銀河之下老王指著大漠說你知道彭加木麽?彭加木就是死在了這裏。

唐躍當時試著想象一個滿是荒原的星球,但作為一個地球人,他很難想象什麽樣的沙漠會大到走不出去。

現在他親眼見到了真正無邊無際的荒漠。

“唐躍,番茄種子我已經全部撈出來了。”耳機中傳來老貓的聲音,“正在晾著,狀態良好。”

“老貓,你有沒有讀過《銀河系漫遊指南》這本書?”唐躍問。

“道格拉斯·亞當斯寫的那本?”老貓說,“我能給你一字不差地背出來,三十種語言不帶重樣的。”

“《銀河系漫遊指南》這個系列中,有一本書名字叫做《宇宙盡頭的餐館》。”唐躍說,“你說我們算不算是宇宙盡頭的餐館?”

“問題在於我們也不是餐館啊。”老貓搖搖頭,“就昆侖站這條件,只能叫宇宙盡頭的廁所——在宇宙毀滅之前,撒泡尿再走吧,免得路上尿急。”

唐躍翻白眼。

“我只是說昆侖站很孤獨而已,我坐在這裏這麽看著它,覺得它好像能這麽一直屹立下去,屹立到世界終結。”

“不還有鷹號飛船在陪著它麽?”老貓說,“這倆貨應該相看兩不厭,一直互相看到世界末日。”

唐躍扭頭望著遠處的鷹號飛船,下降級仍然穩穩地佇立在那裏,就連唐躍也不知道鷹號飛船還能屹立多長時間,它由高強度的復合材料與金屬構成,這些材料的瓦解需要極其漫長的時光,在鷹號飛船倒塌之前,它肯定就已經被風沙掩埋了。

被掩埋之後,鷹號飛船仍然將長久地佇立下去。

“你知道Khodovarikh氣象站和斯拉瓦的故事麽?”老貓問。

“那是什麽東西?”

“它曾經是俄羅斯伯朝拉河邊的一座氣象站,位於北極圈內,那是世界上最偏遠的氣象站,它距離最近的城鎮都有直升機飛行一個小時的路程。”老貓說,“斯拉瓦是氣象站中唯一的一個觀察員,他在那座氣象站內工作了十三年,唯一和他作伴的就是一只鸚鵡。”

唐躍愣了一下。

“後來有一位攝影師去Khodovarikh氣象站拜訪了斯拉瓦,那是在2014年,斯拉瓦當時已經是個六十多歲的老人了,攝影師驚訝地發現氣象站內的時間仿佛定格了——墻上貼著蘇聯時代的墻紙,沒有電話沒有網絡,斯拉瓦使用摩爾斯電碼與外界聯絡。”老貓接著說,“那根本就是一座與世隔絕的孤島,只有一座舊燈塔,一個老人,和一只鸚鵡。”

唐躍想象著一個老人守著漫漫的長夜,坐在昏暗的燈光下聽著收音機中的廣播,與繁華喧鬧的外界遙隔冰天雪地千山萬水。

在某些事物身上,時間總是流逝得很慢,光陰無法留下痕跡,比如說老人,比如說墓碑,在北極圈內甚至連晝夜更替也很慢,在漫長的極晝和極夜裏,那個名為斯拉瓦的老者守著一堵墻,一只鳥和一座舊燈塔,過著常人無法想象的生活,安靜淡然地留在原地。

“老爺子真牛逼啊。”唐躍輕聲說。

“其實我覺得寂寞和單身是一樣的。”老貓又捅了唐躍一刀,“時間長了就習慣了。”

“他沒有想過離開麽?”唐躍問,“那個斯瓦拉。”

“他是氣象觀察員麽,氣象觀察員就是這樣的職業,經常深入常人所無法抵達的惡劣環境中,比如說與世隔絕的極地觀察站,或者駕駛飛機深入颶風的風眼,乘坐飛船到火星上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你也是觀察員,和斯拉瓦是同一類人,你們都是守望者。”老貓說。

唐躍一怔,沒明白這是什麽意思。

“什麽叫守望者?”

“火星之上,我們坐下來觀看,我們將看到什麽?”老貓高聲說,“我們能看到一粒微不足道的浮塵——但你所愛的每一個人,認識過的每一個人,聽說過的每一個人,歷史上的每一個人,都在它之上過完了自己的一生!”

“我們歷史上所有的歡樂與痛苦,千萬種自以為是的宗教,各不相同的意識形態,千變萬化的經濟思想,所有的獵人與強盜!所有的英雄和懦夫!所有文明的締造者與毀滅者!所有的帝王與平民,所有戀人,所有父母與孩子,所有偉大的發明者與探索者,所有的政客,明星,領袖,所有的聖徒和罪人,都曾經生活與此處——一顆懸浮於陽光之中的微塵。”

老貓不知道在背什麽台詞,聲音慷慨激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