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月 14 日(第4/8頁)

他的到來一定像野火般在當地傳開了。根本沒必要向人介紹他,每個人都知道,死去的馬努邁·安納瓦克的兒子回多塞特角了,也許眾人早就在背後議論紛紛,他為什麽住在飯店而不是住在舅舅家。

教堂前已聚集了一群人。安納瓦克問舅舅,他們是不是都為他父親而來。

阿克蘇克詫異地望著他。“當然了,你以為呢?”

“我不知道他有這麽多……朋友。”

“這是和他共同生活的人們。是不是朋友,這有什麽關系?人死去,是離開所有人,所有人都陪他走完最後這一段。”

葬禮短而不傷感。安納瓦克在葬禮前不得不和許多人握手。那些他從未見過的人,向他走過來,擁抱他。一位牧師從聖經裏朗讀了一段,做了禱告,棺材便放進一個淺坑裏,深度剛好可以容納它。然後鋪上藍色塑料膜。人們開始在上面堆石頭。坑尾的十字架像所有墓地上的十字架一樣斜插在堅硬的土裏。阿克蘇克將一只玻璃蓋小木盒塞進安納瓦克手裏,裏面有幾朵褪色的塑料花、一盒香煙和鑲嵌金屬的熊牙。阿克蘇克推推他,安納瓦克順從地慢步走向墳墓,將盒子放到十字架下。

阿克蘇克問他想不想再見父親一面,他拒絕。牧師講話時,他試著想象躺在棺材裏的那人是誰。他突然知道了,死者不可能再犯錯,不管他在世時做過什麽,是罪惡還是無辜,都不重要了。面對冰冷的地下棺木,一切都失去意義。對安納瓦克來說,老人早在多年前就已經死去,這場葬禮只是過期的儀式。

他不想去感覺什麽。他只希望盡快離開這裏。回家去。但家在哪裏?

周圍的人開始唱歌時,一種孤寂和恐慌的冰冷感覺悄悄向他襲來。讓他打戰的不是極地的嚴寒。他想到溫哥華和托菲諾,但那兒不是家。他害怕極了。

“利昂!”阿克蘇克抓住他的手臂。他茫然地望著那張長有銀色小胡子、皺紋密布的臉。

“我的天哪!你都快站不穩了。”阿克蘇克同情地說道。唁客們望過來。

“不要緊。謝謝,艾吉。沒事。”他望著眾人,知道他們會怎麽想——他們錯得離譜。他們認定那是喪親之痛,站在心愛的人的墓旁,誰都會昏厥,哪怕你是個高傲得不向任何事物屈服的因紐特人。

只可能屈服於酒精和毒品。安納瓦克覺得惡心。

安納瓦克告訴舅舅他想獨處。老人只點點頭,就將他送回飯店。他眼神哀傷,卻不是由於相信安納瓦克是想靜靜追憶亡父。

從噩夢醒來時,鬧鐘指著兩點半。他從冰箱拿出一瓶可樂,走向窗戶。

極地小屋飯店坐落在一座小山上,因此他能望到金蓋特和部分相鄰地區。晴朗的夜空像夢裏一樣萬裏無雲,但不見星辰,只有朦朧的夜光籠罩著多塞特角,為房屋、冰原、積雪和大海披上一層不真實的金色。這季節,天色不會全黑,景物輪廓顯得更軟、色彩更柔。

安納瓦克頓時明白這裏有多美麗。他入迷地望著難以置信的天空,目光掃過群山,掃過海灣。泰利克灣的冰像鑄銀般閃爍著。馬裏克亞格島黑乎乎地、起伏不平地橫亙在岸邊,像條沉睡的鯨魚。

現在該怎麽辦?

他憶起幾天前與舒馬克和戴拉維一起吃飯時的疏離感。賞鯨站、托菲諾、周遭的一切。他似乎一直缺乏一個空間好避開這個世界。某件至關緊要的事物浮現了,這是他確定的。他等著,既期待又害怕。

結果是他父親死了。這就是改變一切的那件大事?返回北極地區安葬父親?

他還有遠比這事更大的挑戰要處理。他正面臨人類有史以來遭遇的最大挑戰。但這和他的生活毫無關系。他的生活完全是另一回事,海嘯、甲烷災難和瘟疫在其中不占一席之地。父親過世,把他的生活推到最前面。如今,安納瓦克頭一次意識到,他有機會在努納福特重獲新生。

一會兒後他穿上衣服,戴上一頂鑲毛邊帽,走進月夜。他漫步整個城鎮,直到疲憊襲來,比電視機的麻醉更沉重更友好。最後他返回溫暖的飯店,隨手將衣服扔在地上,鉆進被窩,頭一沾枕就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他打電話給阿克蘇克。“一起吃早餐吧?”他問道。

他舅舅似乎很吃驚。“我和瑪麗安正要開動,我以為你在忙……等等,我們才開始,你為什麽不過來,嘗嘗一大份培根炒蛋呢?”

“好。待會兒見。”

瑪麗安端給他的那一份,分量多得安納瓦克光看就飽了,但他還是吃了起來。瑪麗安喜形於色。

握住阿克蘇克和他妻子伸給他的手,感覺真是奇怪,似乎將他拉回了家庭。安納瓦克思忖著這算不算好事。月夜的魔力消逝了,努納福特早就不能讓他內心平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