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拼圖大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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盥洗室裏水汽蒸騰,我抹去棲息在鏡子上的一片水霧,恰好露出一雙眼睛。眉間什麽時候皺成了核桃皮,連自己也不知道。

左手以雙目為中心,擦掉四周的水漬,濡濕的短發和長方的面孔顯露出來。

中指空空,少了一枚鏤著櫻花的戒指。

鏡中之人如此陌生,像是下雨天透過公共汽車的車窗玻璃,望著公交站牌之下與我對視的路人。

童年時期的記憶比鏡面還模糊,那群老兵說,鏡中人的相貌與他的父親程成,有著幾分相似。他們說這話時,臉上洋溢著激動與喜悅,我心內卻茫然又尷尬,只能安靜地賠笑,連點頭認可也不敢。

一個人擁有財富、名聲和地位,並不值得艷羨和嫉妒。這些身外之物,在如今連第二天的命都不可保證的年月裏,尤其顯得落寞寡淡。我只會羨慕那些能把當年往事記得恍如昨日之人,就像那群老兵,他們有著連作為兒子的我,也沒有的關於父親的記憶。

鏡子裏的人臉越發清晰,臉頰兩側的水珠從鏡面滑落,我順勢抹去,赤裸的上半身顯露出來。

還在看嗎?

我不知坐在對面的人,是個男人還是女人,如果是女人,又是一種怎樣的心態。會臉紅?會害羞?還是,期待著我向後倒退幾步,將盥洗池擋住的部分,也大方地展示出來。

我可真蠢!誰知道盥洗池下部,是否也有著一雙看不見的眼睛?大概有的,就如鏡面中的攝像孔一樣,一直就在那裏,肆意地享受窺視的快感,從新鮮到麻木。

小腹兩側的傷疤,已經被處理得幹幹凈凈。任誰也想不到,就在數月之前,有人於此插入兩根吸管,隨著一聲聲墜落,十四顆腎臟被吸入真空包裝。

傷疤被處理幹凈,可那段在藍天巡航的日子卻沒有抹去。張頌玲的臉紅,丁琳的憂傷,囚徒們的期望,他們對自由和勝利的憧憬,歷歷在目……

記憶就是生命存在的證據,有人為我保留了這段記憶,證明我曾經活過。

擰開出水口,水滴嘩嘩四濺,像是在我的身上點上了一顆顆透明的痣。我看著水漲滿半個池子,伸手進去,冰涼,我將水撩起來,拍向臉頰、脖頸、肩膀和胸膛,冷水沿著熱水滾過的軌跡,向下滑落。

水越冷,心就越燙。

還在看吧?舍不得放過哪怕一個細節?那就看吧,看吧,讓你們看個夠。我不想讓你們看見的,會盡數鏤進你們的墓志銘。

床上的女人睡得深沉。

她的眼鏡放在一旁的百頁書上,瘦削的瓜子臉慵懶地歪向外側,恰似剛剛看完書便入睡了一般。我下身裹著浴巾,赤裸著上身,坐在了她對面的椅子上。

他們的眼睛似乎正盯著我的後背,當然,我右前方墻角的幾粒塵埃之中,或許也隱藏著納米級的監視設備。

我輕輕撫了撫床上女人眉間的細紋,盡管睡得很熟,可眉間蹙著,眉尾低垂。我將被單掖入她的雙臂下,盯著她胸前薄被的起伏。

我必須適應這位陌生的“妻子”。

在這個以生命為籌碼的角色扮演“遊戲”中,我扮演的不僅是她的丈夫,還是一名戰爭屠夫,我們的女兒就死在我所指揮的戰役之中。艾麗斯的照片就半壓於枕下,我輕輕將照片抻出來,逼著自己眼睛裏溢出懊惱和悔恨——照片裏這位陌生的“女兒”剛剛五歲,她懷裏的毛絨熊玩具是我送給她的,還是媽媽?不知他們給我的記憶是如何設置的,以後交流起來,必須回避。

看她笑得那麽開心,大概是父母都在對面吧——我和床上的女人都在對面。

生命裏忽然多了一位充滿仇恨的妻子,以及一個死去一年的女兒,這個新的身份,不需要適應,必須直接接受。

但我依然扮演了父親程成,五朵金花,空軍將領,一點沒變。與上次在誇父農場服刑不同的是,他們改變了我的家庭關系,沒了小復和小雪,沒了那個遠在天邊,只能通過網絡信號互訴思念的“妻子”雪華。

智人管理局這回把妻子安排在我的身邊,制造了一個看似永遠無法解決的矛盾,堪稱百年前,當時的聯合國讓以色列於中東復國一般。管理局之所以這麽做,大概是妄圖通過這個女人——不,姜慧,我的妻子——通過她來消磨我的心力,令我沒有閑暇考慮什麽“越獄”的事。

或許,她也是一個監督我的間諜,就如第三人一樣,我差點就栽在這機器人的生日密碼測試之上。

我將艾麗斯的照片放在了姜慧的枕邊。她呼吸短促卻均勻,女兒死後,她可能很久沒睡得這麽踏實了吧。第三人到底用什麽方式令她昏迷?是藥物,還是電擊?

我輕輕伏在她的胸口,不想讓眼睛察覺到我心態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