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第2/2頁)

矽嶼之後,陳開宗辭去惠睿工作,四處遊歷,疲憊後回到波士頓,為一些小的網絡媒體撰寫時評。這是一個不需要歷史學家的時代,社交網絡、流媒體和即時計算的歷史數據服務可以提供更加深入、易懂且量化的分析報告。從某種意義上講,歷史已經結束了,作為一種帶有不確定性的可供敘事的技藝已經永遠消失了。陳開宗甚至萌發寫信給母校校長辦公室建議取消歷史這門學科的沖動。

他以平靜口吻向父母講述了矽嶼上發生的故事,當然,僅限於允許被講述的部分。這麽多年來,他第一次擁抱了父親,父親用力拍了拍他的後背,像是達成了某種微妙的默契。

陳開宗自認為內心的某種沖動已經消失。他曾經以為自己能夠改變什麽,現在他明白,這種想法不過是個幻覺,世界從來沒有停止過改變,卻也從來不會為了誰而改變。

他還記得向陳氏族長告別時,老者給他的臨別贈言。

人總自以為是弄潮兒,到頭來不過是隨波逐流。

直到他接到來自香港的陌生通話請求。

對方自稱何趙淑怡,款冬環保組織的項目負責人,她對陳開宗的背景深表興趣,尤其提到在矽嶼惠睿項目中的相關經歷。她樂意提供一個不同尋常的工作機會。

一個改變世界的機會,她說。

陳開宗在電話這邊輕輕搖頭,露出苦澀微笑。

每年有數以億噸計的垃圾從全世界的沿海城市未經處理排入海洋,這些不可降解的垃圾順著洋流作環球旅行,在旅途中互相吸引、融合、發生作用,甚至自組織生長成巨大的島嶼,成為航線上的隱患。款冬一直在密切追蹤這些垃圾島的動態,他們通過RFID技術,建立了全球主要垃圾島的漂流路線圖,免費提供給航運公司作為參考,有備無患。

但終究還是得有人為此買單。那個幹練的亞裔女子笑笑說,我們在追捕幾條大魚,有一些奇怪的事情正在發生。比如垃圾島上空難以置信的閃電頻次。我們需要你,也許那裏的人也需要你。

那上面有人?陳開宗記得自己的第一反應。

我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那裏不是火星。

陳開宗又回到了海上,那種無休止的搖晃令人作嘔,卻又有別樣的成癮依賴。那些垃圾島並非一味隨波逐流,它們利用洋流效應玩出復雜花樣,似乎洞悉了款冬的意圖,一場貓捉老鼠的遊戲。他們只有疲於奔命,從總部傳來的指令朝令夕改,似乎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引起高層的無限猜想,乃至將邏輯鏈條推演至不可思議的境地。

陳開宗時常躺在甲板上仰望星空,隨著波浪溫柔起伏沉入夢鄉,每當瀕臨夢與醒的邊界,便會有奇妙幻覺侵入他的右眼,仿佛有巨大瞳孔從宇宙中驚鴻一瞥,目光清澈,浸透他的整副靈肉,帶他飛升至另一層極樂世界。就像是小米的目光。

我只是個開始。

每當記起小米說出的最後台詞,便會有一絲刺骨寒意蔓爬他的全身,像是無法治愈的過敏。

離開矽嶼前,他還特地去看望了羅子鑫,羅錦城最小的兒子,除了一口標準得略顯怪異的普通話,那個男孩與周圍的矽嶼本地奴仔沒有任何區別,在操場上嬉鬧成一片。只是偶爾他會停下,呆呆地盯著空無一物的前方,若有所思。

陳開宗會在不經意間幻想與小米再次相逢的場景,甚至精細入微到季節、光線、溫度、植物種類、衣物質地、彼此神情、鳥兒的鳴叫以及第一句對白,然後重溫舊夢,像一對普通人那般,結婚生子、為所有無足輕重的瑣事爭吵、互相傷害、彼此厭倦、最終分開或者白頭偕老。但他清楚知道,至少在這個現實世界裏,他們再也不會相見。

海面的濃霧似乎顏色稍深,如旋轉的牛奶中滴入可可脂,不均勻地化開。陳開宗爬上船頭,看著那巨大輪廓如怪獸般從霧氣中浮現,逐漸堅實清晰,帶著震懾人心的壓迫感,天空中開始閃爍不安的藍白色弧光。一座垃圾之島。

是時候靠岸了,他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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