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旅行與科幻小說

作者:羅伯特·索耶

譯者:羅妍莉

赫伯特·喬治·威爾斯開創了科幻小說的許多子類:例如《時間機器》中的時間旅行、《世界之戰》中的外星人入侵(還有外星生命)、《月球上的第一批人》中的重力操控(包括反引力)、《隱身人》中的隱身能力,以及《莫洛博士島》中的生物工程。他曾說過,在每篇小說中,應該只描寫一種令人難以置信之事,因此,他才將上述這些概念分別在不同作品中加以描述。

威爾斯這些著名作品創作於一個世紀之前[1]。那個年代,科幻小說甚至還連專屬名稱都沒有。威爾斯將他的作品命名為“科學浪漫小說”;“科幻小說”這個名稱要到1926年才被雨果·根斯巴克[2]發明出來。雖則如此,由於威爾斯在科幻類型發展史上占據了舉足輕重的地位,我們心甘情願將他所有偉大的想法都追尊認祖,納入科幻小說範疇,包括時間旅行。不過這樣一來,我們自己制造出了一個真實的祖父悖論。

在《時間機器》一書中,維多利亞時代晚期科學和哲學對時間本質這個“深奧的問題”所知的一切,被威爾斯絕妙地整合起來。然而,威爾斯發表這篇講述莫洛克人和愛洛伊人的故事之後,及至根斯巴克為科幻命名之前,物理科學領域發生了兩項偉大的突破:阿爾伯特·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以及量子物理學。雖則相對論允許某種單向的時間旅行:當運載工具接近光速時造成時間膨脹——波爾·安德森[3]《宇宙過河卒》[4]一書的拓展非常了不起;然而,對現實本質的理解在20世紀初煥然一新,推翻了威爾斯及所有的模仿者——

也包括我自己。我們曾在故事中所寫過的時間機器,其存在的可能性蕩然無存。有關時間的科學存在;但可行的、物質性的時間旅行卻並不科學,最多也只有一些邊緣學科而已——而且以後永遠也不會有。最有力的證據莫過於,當尼爾·阿姆斯特朗成為踏足月球第一人時,並沒有旁觀者在場[5]。

同樣被相對論徹底終結的,還有另一個重要的科幻構想:超光速旅行。這一想法雖然不是來自威爾斯,而是以E.E.“博士”史密斯[6]的作品為濫觴,盡管愛因斯坦的著作先於他的作品出版,業已排除了他這一構想的可能性,但也沒有阻止它被納入科幻小說的範疇。如同時間旅行一樣,超光速旅行也同樣違反了本人抱持的科幻小說關鍵定義:科幻小說講述的是看似合理、確有可能發生的事。按照這個定義,無論時間旅行還是超光速旅行,其實都應當歸入奇幻範疇,講述的乃是永遠也不可能發生的故事[7]。

因此,在我看來,物質性時間旅行究竟是否應劃歸科幻題材,本身都是個巨大的問題。當然,在這一體裁下,從人類所能想象的各種角度,我們對時間旅行探討已經詳盡無遺,既包括與歷史人物的相遇(其中最令人不安的代表作當屬米歇爾·摩爾科克[8]的《走進靈光》[9],一位現代基督徒穿越回2000年前的古代,見到了真實的耶穌本人,卻發現他不過是個流著口水的白癡,自己只好取而代之),也包含去往時間盡頭的旅程[10],既有去往平行世界的旅途,也有遠及甚至獨角獸出沒的奇幻領域,如拉裏·尼文[11]——他也同意我的看法,認為時間旅行不可能——的作品[12]。

不過,請注意我在上文中悄悄加入的那個形容詞:物質性時間旅行。那麽精神性時間旅行——其中發生轉移的僅僅是意識而已——又當如何呢?

我們不妨退後一步,以尋求較為合理的理解(盡管正如那部絕妙的時間旅行影片《逃離猩球》[13]中哈斯萊因博士提醒我們的那樣,只有神一樣的超凡存在,才能退回到足夠遙遠的距離之外,獲得足夠合理的認識,真切地理解時間為何物)。

在1984年完成的小說《神經漫遊者》中,威廉·吉布森提出了賽博空間這個稱謂。雖然如今,我們一般在需要從特殊角度形容互聯網絡時才用這個詞,但吉布森對賽博空間其實作了相當具體的定義:“那是數十億人日常體驗的一種交感幻覺”。

現實中,這樣的賽博空間並不存在,互聯網並沒有普適的版本。你們的網絡是中文的,需要受到內容審查;我的網絡是英文的,充斥著仇恨的言論和腐化墮落的色情內容。在網上,我們與他人分享的各種興趣構成了片片彈丸之地,我們生活其間,而其余所有人則完全無視,或者說根本看不見。

但交感的觀念確實存在:我們全都堅定地相信,這顆星球上的其他每一個人,乃至於每一種生物,都與我們共享一種現實——即我們所謂的此時此刻。

當我寫到此處,我的文字處理軟件中只需一個命令,就能插入目前的日期和時間:2017年8月17日,星期四,下午1點22分55秒。這就是我的此時此刻。對不對呢?如果我再度發出同樣的指令,啊哈,你瞧瞧,此時此刻已然改變,變成下午1點23分11秒了;隨著我每發出一次同樣的指令,此時便會再次發生變化。然而,當你讀到此處,進入我的思想時,所按照的卻並非你的此時此刻,而是我寫下這些語句時的這一刻,對你而言它其實已經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