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撞擊(第3/10頁)

轉眼間,樸誠靖抵達了他的觀星小屋。三年前他尋覓到了這座離附近村莊尚有一公裏的舊房屋,這兒曾是一個通信站,如今廢棄已久。房屋建在一片斜坡之上,四周沒有什麽障礙物,視野開闊,極適合天文觀察。於是他花了些錢租下這裏,在還算寬敞的頂層搭建起了簡易的工作室,從此結束了此前四處流浪的捕星生涯。

樸誠靖泊好摩托車,蹣跚著登上了房頂,酒精的作用差不多消退了,但他的大腦仍隱隱作痛。他的四肢有些發軟,他無力地靠在小屋木門上,打開了燈。亮起的光線一時讓他目眩,他愣愣地望著眼前這個狹小的房間,簡陋、寒磣,不可思議地零亂,空氣中彌散著一種黴腐的氣息——真是有些難以想象,這些年來自己就是畏縮在這樣的一個空間中,日復一日地搜索著彗星。

樸誠靖強迫自己振作起來,他緩緩地移動到房間的另一側,開啟了巨大的瞭望窗。透過窗口他看到了滿天朦朧閃爍的星鬥,遠處的村落、更遠處起伏的原野,都籠罩在一片深重的陰影中,而自己所置身的這間木屋仿佛是這片陰影之中幸存的唯一孤島。

接著,他掀開了包裹在望遠鏡上的厚厚幕布,擦拭起鏡子來——這個望遠鏡是由樸誠靖手工自制的,鏡片來源於一艘漁船上使用的舊鏡子,他低價獲得後又花了幾個月時間磨礪鏡片。自然,對於一名彗星獵手,鏡片的潔凈是至關重要的。通常,樸誠靖對於整個擦拭過程充滿了一種宗教般的虔誠,通過反復細致的擦拭,他總能很快進入心情平和的狀態。可今天,樸誠靖怎麽也無法讓自己的情緒穩定下來,他的心仍然空空的,沒有著落。他無奈地嘆了口氣,停止了擦拭。他關上燈,將望遠鏡移向了深空。

他的目光在一簇簇他所熟悉的深空天體中逡巡。從光學望遠鏡中看到的星空,遠非人們慣常看到的天空圖片那般色彩斑斕,那些遙遠的深空星雲,就像是一個個細小的灰色光暈,在肉眼中呈現出異常朦朧冷峻的色澤。這是因為人的視網膜上的錐狀細胞和杆狀細胞只能感受到非常狹窄的電磁波波段。可怕的生理局限,樸誠靖輕嘆了口氣,十多年來他就這樣一直守望著這一成不變的夜空,與永恒進行著某種執拗的抗爭。他腦海裏忽然異常清晰地回想起一幕畫面,那是自己第一次舉起天文望遠鏡的情景,在萬籟俱寂的曠野中,他從那位可敬的物理老師手中接過了望遠鏡,顫顫地舉起。那一刻,世界仿佛凍結住了,他被呈現在他眼前的宇宙深深震撼了。一個充滿了靜穆莊嚴的美感的宇宙。那時的他還只是個懵懂無知的初二學生,在整個觀測過程中,他的身子一直抑制不住地顫抖著。是的,那就是他夢想的起點。

突然之間,樸誠靖完全清醒了過來。在清冽的夜風中,無數往事挾裹著莫名的感觸洶湧而至。二十八年的生命歷程在他腦海裏一幕幕閃現,就像是一部情節並不復雜的電影。在那次神奇的體驗過後,他的人生方向變得簡單而明晰:他差不多把所有空閑時間都花費在了他所癡迷的天文觀測上面。他開始閱讀大量天文著作,並試著自己手工磨制鏡片。初中畢業後,他放棄了就讀高中進而進入大學的道路,迫不及待地選擇了一所技校,這樣一來,他獲得了充足的時間來滿足自己的愛好。念完技校後,他在家鄉一家電子設備廠謀得了一份電焊工的工作。也就是這個時期,和眾多業余天文觀測者一樣,樸誠靖將自己的觀測目標鎖定在了搜尋飛臨地球的未知彗星上。同時他過起了一種近乎苦行僧般的生活:每周有四天他會加班加點地完成整周的工作任務,而剩下的三天,他盡可以晝伏夜出,自由地前往城市郊野獵星。

接下來的日子裏,他甚至極其幸運地發現過一顆新彗星。然而在一段時間的興奮之後,他被告知這顆新彗星在他發現的十多個小時之前,已有別的“彗星獵手”率先觀察到了,新彗星將以別人的名字命名。對此樸誠靖並沒有感到大失所望,他平靜地接受了。他很坦然,幸運的話,有朝一日太陽系中會誕生一兩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彗星;當然,也有可能窮盡有限的一生也一事無成,把生命都拋在了這人跡罕至的荒郊。可這又有什麽關系?能享受到發現新彗星那一刻那難以言說的狂喜,能夠按照自己選定的方式生活,這一切還不能讓自己心滿意足嗎?沒有什麽可遺憾的,沒有了,除了……除了金姬,樸誠靖突然痛楚地意識到。

金姬是他小時候的鄰居,以及小學、初中時代的同學。他們的戀情是怎樣開始的呢?他已無從追憶。他們在一起度過了一段屬於他們倆的快樂日子,在他記憶裏,他們之間總是充滿著某種奇妙的默契。然而,應歸咎於自己優柔寡斷的性格,再加上後來他對天文觀察的癡迷,他們始終保持著一種若即若離的關系,直至迥然不同的生活軌道將他們徹底分開。金姬在讀完高中後去首爾念了大學,畢業後她返回了家鄉,最初他們還時而往來一下,但漸漸地他們開始疏於聯絡,直至最終徹底失去了聯系。在一年前,他偶然獲知了金姬已經訂婚的消息。在一段時間的消沉後,他默然接受了命運,繼續著自己的生活,直到昨天,他波瀾不驚的生活終被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