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4/5頁)

露絲是坐在長椅上,而湯米卻是一只腳踩在生銹的椅子扶手上站著,兩人一邊說話,他一邊在做某種伸展運動。看起來他們沒有在談什麽要緊事,於是我毫不猶豫地走上前去。也許從他們打招呼的態度上,我應該可以有所察覺,但我可以肯定並沒有任何顯著跡象。有個八卦我迫不及待想告訴他們——是關於新來的人之一——因此一開始只是我一個人巴拉巴拉說個不停,他們時而點頭,時而冒出個古怪的問題。過了一陣我才覺察出氣氛不對勁。即便這時,我停下來問他們:“我是不是打斷了你們的正事?”我也還是有幾分玩笑的口氣。

可是這時,露絲卻說:“湯米正在跟我講他的宏大理論。他說他已經跟你講過了。很久以前。可是現在,蒙他好心,也願意分享給我知道呢。”

湯米嘆了口氣,剛想要說什麽,露絲卻語帶譏諷地輕聲說:“湯米宏大的藝廊理論!”

這時他們倆都望著我,仿佛現在由我主持局面,我得為接下來的事負責。

“這理論也不壞,”我說,“有可能是對的。我不知道。你覺得呢,露絲?”

“我可是費了番功夫才把這位甜蜜小哥的嘴巴撬開。人家可一點都不想讓我知道呢,是不是,小甜甜?我不斷追問他,搞這麽多藝術創作的背後,到底有什麽深意,這才套出來的。”

“我創作不光是為了這個,”湯米很不開心地說。他一只腳仍然踩在扶手上,繼續做伸展運動。“我只是說,如果我對於藝廊的理論沒錯,那我總可以試試看,把這些動物交過去……”

“湯米,親愛的,別當著好朋友的面犯傻。跟我說是一回事,但是當著我們親愛的凱西,那就另當別論了。”

“我就不明白這有什麽可笑,”湯米說,“這理論並不比其他人的差到哪裏去。”

“別人不是認為你的理論傻,小甜甜。他們甚至可能覺得你說得很對,有幾分道理。但是你想拿自己這些小動物去找夫人,靠這個翻盤……”露絲面帶微笑,搖了搖頭。

湯米沒說話,繼續做他的伸展。我很想替他申辯,很想說點什麽能讓他感覺好些,又不想讓露絲火氣更大。但就在這時,露絲發出了致命一擊。那話當時就讓人很難受,但我完全沒想到,那天教堂的事會引起那麽久遠的反響。她是這樣說的:

“不只是我,親愛的,我們凱西也認為你畫的動物完全是瞎胡鬧。”

我的第一本能是要否認,然後一笑置之。然而露絲這話說得真的很有分量,我們三個人都太了解彼此,知道她話裏有話。因此最終我選擇了沉默,然而腦海中卻在奮力搜索,回憶往事,終於懷著寒意和驚恐,想起了那天深夜,在我房間裏我們的杯茶懇談。這時露絲說:

“只要別人認為你畫這些小動物是當做玩笑,那沒問題。但是千萬別讓人發現你是認真的。求你了。”

湯米停下了伸展的動作,眼帶疑問地望著我。突然之間他再次變得像孩童時那樣,完全沒了頭緒,我能看出,他眼神背後某種黑暗危險的東西正在凝聚。

“你瞧,湯米,你得理解,”露絲繼續說,“我和凱西再怎麽笑話你都沒有問題。因為我們是自己人。但是拜托你,千萬別把其他人再攪和進來了。”

後來,我一次又一次地回想那個場景。我真該想出些話來說。我本可以否認她的說法,盡管湯米很可能會不相信我。要想如實地將事情解釋清楚又會太過復雜。但我本可以做些什麽。我可以質疑露絲的說法,說她扭曲了我們的談話,說雖然我笑話過湯米,但卻不是她所暗示的那種意思。我甚至可以走到湯米跟前,去擁抱他,就當著露絲的面。這是我過了幾年之後才想到的做法,也許當時並不真的存在這樣的選擇,因為我這樣的個性,再加上我們三個人之間的那種關系。可是那樣做也許就能解決問題了,而言語只會讓我們在困境中越陷越深。

可我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做。我猜部分原因是我完全沒料到露絲會耍這樣的詭計,當即被她一擊倒地。我記得當時渾身疲憊不堪,面對眼前這糾纏不清的混亂充滿無力之感。就好像你大腦已經很疲倦的時候還要你做數學題一樣,你隱約知道答案,卻連試一試的力氣都沒有。我打內心裏已經放棄了。有個聲音勸我:“隨便吧。任由他往最壞處去想吧。由他去,由他去想吧。”我想,自己大概就是懷著這樣投降的心情望著他。我的表情仿佛說:“沒錯,是這麽回事,不然你想怎樣?”我依然能夠記起,湯米的面容猶在眼前,憤怒瞬時消散,換成了一種幾乎是驚訝的表情,仿佛我是一只他無意中看到的罕見蝴蝶,停在籬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