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夢遊者(第2/33頁)

我過了幾天這樣的日子,搭出租車到島上的不同海灘。令我驚奇的是,這些海灘乍看之下千篇一律,都很美麗,但最後卻紛紛顯露出了各自的特色:有一片海灘的沙子非常細,我把襯衫與褲子上的沙子都拍掉了,但第二天發現衣服與頭發上還有,只得再拍掉;另一片海灘長著一排笨重蓬亂的鐵木,沙地上埋了許多看不見的小松球,因此每踏出一步,腳底都覺得有點刺痛;還有一片沙灘上的沙子,無論就顏色還是質地而言,看起來都像潮濕的粗糖,給人一種泥濘黏膩的觸感。某天下午,我去了一趟市中心的圖書館,館員找了一本關於烏伊伏的布面舊書給我。結果那是一本用夏威夷語寫成的圖文教科書,於1871年由檀香山傳教士學院出版,每一頁都印有一幅木刻畫,還有幾行文字。因為內文是夏威夷語,我看不懂,所以只看了那些畫作(例如一只眼睛又小又黑的野豬,它的獠牙跟老式的八字胡一樣漂亮而卷曲;肥胖的國王臉帶微笑,未穿上衣,手裏緊握一根長長的東西,看來像是雞毛撣子;還有一顆長滿疙瘩的東西,貌似水雷,但我想應該是甜薯),我並未覺得烏伊伏更真實,反倒更荒誕,像是一個只存在於童話故事中的地方。

最後,終於到了我與塔倫特見面的那天。他曾拍一封電報到我住的大學宿舍,通知我他的抵達時間,並且建議我們在晚上六點見面,地點是宿舍的交誼廳;隔天早上八點我們就要出發了。前往吉爾伯特群島的航程費時九小時,轉機後要再飛三小時才能抵達烏伊伏島。

與塔倫特之約讓我緊張又不安,我不是那種跟別人見面會特別緊張的人,畢竟是他們有求於我,我又是個醫生,他的任務少不了我(我是這麽告訴自己的)。然而,這種自信實在缺乏根據,因為我非常清楚,只是不願承認:如果沒有塔倫特的允許,我做夢都想不到自己能參與這趟冒險之旅,沒有他,我就會被困在波士頓,沒有工作,連想要去三流醫院當二流實習生都毫無門路。快六點的時候,我已著裝完畢(我還帶了一套西裝,後來成為我最先丟棄的東西之一),下樓到交誼廳去,廳裏的地板是涼爽的水泥材質,兩張有橘色墊子的竹制沙發被一張臟兮兮的棕櫚葉地墊隔開。

已經有人坐在那裏低頭看書,我走過去時,他才擡起頭。

想要描述一個人有多俊美,並沒有什麽令人滿意或新穎的方式,況且我自己也會很尷尬。所以我只會這麽說:他的長相俊美,而且我發現自己突然害羞起來,不確定該如何稱呼他——保羅?塔倫特?塔倫特教授?(當然不該叫他塔倫特教授!)即便我們認為自己看到任何一種相貌都能不為所動,並為此自豪,但是貌美的人就是能夠讓我們呆掉,心中滿是贊賞、恐懼與喜悅,意識到自己的長相遠遠不如對方,而且深知那種美貌是不管我們有多聰明、受過多少教育或者有多少錢,都無法奪取、征服或否認的,我為此感到泄氣。跟塔倫特在一起的那幾個月,他的俊美相貌讓我時而感到痛苦,時而感到欣慰,而且我發現自己漸漸接受了這個事實,也喜歡跟他在一起,但有時會用較不愉快的心情去否定他的美貌,只是沒有一次辦得到,後來我才知道這跟說服自己“糖是酸的”一樣沒有意義。

我瞠目結舌地看著塔倫特,雖然沒有必要,但他還是說了一句:“我是保羅·塔倫特。”我說了一聲哈嘍,然後和他握了握手。“你安然抵達了。”我嗯了一聲。此刻我們站在那張肮臟地墊的邊緣,塔倫特大概比我高三五厘米。我看著自己的鞋子。“所以你準備好要出發了。”他接著說。我點點頭。“很高興有你一起參與這趟研究任務。”他說。我注意到他講話的方式很特別:他不用問句,也不會帶著驚嘆的語氣,但他的聲音並不單調,而是充滿了抑揚頓挫,相當飽滿,讓人聯想到變化多端的濃密樹林,每一棵樹看起來都是那麽蒼翠、莊嚴與雄偉。那是一種不會透露任何信息的聲音,任誰也聽不出他是贊同、快樂,還是心懷恐懼或怒氣,但卻是一種可能讓人發瘋的神秘聲音。我想多聽他講兩句話,卻也害怕開口問問題,突然間,我變得無話可說。塔倫特顯然擔心我若是開口也說不了兩句,最後終於說:“那明天見了。”

那一刻,我才意識到自己大可跟他說:“你想吃晚餐嗎?”但是他當然已經離開了,我只能獨自站在那裏。

到了飛機上,我才有機會仔細打量塔倫特。(1)我們搭了一架尺寸龐大的軍機,在停機棚裏面待了好久,簡直就像一只不曾飛過的渡渡鳥。飛機裏面除了塔倫特和我、我們的行李,還有許多裝載補給品的木條箱,但是沒有其他乘客。飛機的引擎嘈雜無比,我發現我們根本無法交談,但這也讓我松了一口氣,所以他沖我淺淺地微笑了一下之後,就開始用筆記本寫東西了,大概一小時後,才閉上眼睛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