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奧羅拉(第6/38頁)

兩人在宅園的南端邊界碰了頭,用極其簡化的暗語溝通了一番。基於上百年的默契,他們完全了解對方的意思。對他們而言,人類慣用的繁復言語根本是多余的。

丹尼爾以近乎細不可聞的聲音說:“烏雲。不見。”

這句話若是說給人類聽,丹尼爾會這麽說:“你瞧,吉斯卡好友,天上烏雲密布。如果嘉蒂雅女士熬夜等待索拉利之陽,她無論如何會失望的。”

至於吉斯卡的回答:“料中。有助會面。”則相當於下面這句話:“氣象預報早就這麽說了,丹尼爾好友,原本能用它當作借口,催促嘉蒂雅女士早些上床。然而在我看來,正面迎戰這個難題才是上策,所以我力勸她答應赴約。至於是什麽約會,我早就跟你提過了。”

“而在我看來,吉斯卡好友,”丹尼爾說,“你的勸誘行動之所以困難重重,主要原因在於她剛聽說索拉利人遺棄了母星,心情因而大受影響。想當年,嘉蒂雅女士還住在索拉利的時候,我曾經和以利亞夥伴去過那個世界一次。”

“我一直有個認知,”吉斯卡說,“嘉蒂雅女士住在母星時始終不快樂,當初她是高高興興離開那個世界的,而且從此再也沒有想要回去。但我同意你的說法,索拉利的歷史走到盡頭這件事,似乎令她心神不寧。”

“我並不了解嘉蒂雅女士為何會有這種反應,”丹尼爾說,“可是據我所知,人類的反應似乎經常不合邏輯。”

“正因為如此,我們有時很難判斷人類到底會不會受到傷害。”這句話如果出自人類之口,或許會伴隨一聲嘆息,甚至是氣急敗壞的嘆息。事實上,吉斯卡只是用不帶感情的口吻來評估這個困難的處境。“這是我覺得機器人學三大法則並不完備,或說不夠充分的原因之一。”

“這點之前你就提過,吉斯卡好友,我試著相信你,可是做不到。”丹尼爾說。

吉斯卡頓了一會兒,然後才說:“就理智而言,我認為三大法則絕對不完備,或說不充分,可是每當我想要說服自己,竟然同樣做不到,因為我受制於這些法則。如果沒有這些法則的約束,我確定自己一定會相信它們有所不足。”

“這是個我無法理解的矛盾。”

“我也無法理解。但我覺得有一股力量,要我把這個矛盾敘述出來。有些時候,我覺得自己即將發現三大法則的不完備或不充分之處,例如今晚我和嘉蒂雅女士交談之際。當時她問我,如果把約會取消,會對她個人造成什麽傷害——她特別強調對她個人——我雖然有答案,可是說不出來,因為它並不在三大法則的範疇內。”

“你給了她一個絕佳的答案,吉斯卡好友。傷害到以利亞夥伴的身後名,會對嘉蒂雅女士造成重大的打擊。”

“那只是在三大法則範疇內的最佳答案,並非真正最佳的。”

“真正最佳的答案是什麽呢?”

“我不知道。只要我仍受制於三大法則,就不能將它轉化為語言,連轉化成觀念也做不到。”

“可是跳出三大法則,就什麽也沒有了。”丹尼爾說。

“假如我是人類,”吉斯卡說,“我的視野就能跳出三大法則,而我認為,丹尼爾好友,你有可能比我先達到這個境界。”

“我?”

“是的,丹尼爾好友,我一直有個想法,雖然你是機器人,你的思考方式卻極其接近人類。”

“這麽想並不恰當。”丹尼爾說得很慢,幾乎像是痛苦不堪,“你會這麽想,是因為你能透視人類的心靈。這會扭曲你的人格,最後甚至會毀了你。每當想到這個可能,我都會感到難過。雖然你必須透視人類的心靈,但如果能阻止自己這麽做,就盡量吧。”

吉斯卡轉過頭去。“我無法阻止,丹尼爾好友,而我也不要阻止。我反倒覺得遺憾,由於三大法則的約束,我能做的事太少了。我不能對人類刺探得太深——因為我擔心會造成傷害。我不能太過直接影響人類——這也是因為擔心會造成傷害。”

“但你影響嘉蒂雅女士的手法非常巧妙,吉斯卡好友。”

“事實並非如此。我或許稍加調整了她的思想,讓她毫無異議地接受那個約會,可是人類的心靈實在太復雜,我頂多只敢做那麽一點點。無論我引進任何念頭,幾乎都會觸發更多的念頭,但我無法確定那些新念頭的本質,難保它們不會造成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