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老人眼中的蛛絲馬跡

60歲的時候,我突發奇想要為自己舉辦一次西式的生日晚宴。我的生日最好五年慶祝一次,我沒有妻室和子嗣,待客會讓人精疲力竭,一個禮拜都緩不過來。我的朋友越來越少,就像我的頭發。他們要麽死了,要麽就是把我忘了。當我忙完接待來賓的工作,在朝北的位子上坐下來歇一口氣時,那家叫“地中海”的飯店為我安排的年輕女助手已經把餐具擺放整齊,還往我的大腿上鋪了一塊淺黃色的用餐布。同坐的老家夥們開始為我唱祝壽歌,燭光和刀叉讓我年輕時的記憶變得更加遙遠,我想回憶一下自己在17歲時的年輕面孔,我記得那時候自己家門口有一塊池塘,而我則想變成裏面的一條魚。

晚宴的蠟燭燒到一半,我的意識開始變得模糊。我像一張窗簾那樣從椅子上慢慢滑落,最後掉到了餐桌底下——事後,那個女助手如是向我描述——像一張窗簾那樣。我不得不承認,我已經開始老了。

“地中海”飯店的老板叫路西法,是一個耳朵很小的大禿瓢。當我在電話裏向他提出自己的晚宴計劃時,他心領神會似的直奔主題,說:“大學者,我會給你安排一個年輕點兒的姑娘做助手,告訴你,千萬不要撩撥她,那個女孩子可騷得很啊!”我能想象出說這句話時,電話那邊路西法那顆大光頭上的那張略帶淫穢的臉。

這個不到25歲的年輕姑娘叫阿童,很高的個頭,彎腰洗刷餐具時會抱怨自己是何等的腰酸背痛,迫使我答應為她增加薪酬。我不知道路西法派她過來做我的晚宴助手安的是什麽邪惡心思,因為她肩不能挑、背不能扛,而且行為輕佻、裝扮嫵媚,而我需要的最好是一個五大三粗的中年婦女,就連不戴膠皮手套直接用手洗碗之類的事都義不容辭。

這種事情就不應該找路西法,他會把你的一切需求都提供得近似於皮肉生意。

那天晚上,我在回憶過去的時候休克過去,被緊急送往醫院,這可嚇壞了餐桌上的其他老家夥,以至於再次相見,我能感覺到他們明顯比以前變得悲觀多了。

我在醫院睡到了第二天中午,當我蘇醒,陽光正從窗外打過來,照在阿童手中的雪梨上。於是,她把那個剛剛為自己削好皮的雪梨轉送到我的手裏。我看到陽光下,雪梨像一顆夜明珠那樣從我五指的縫隙間發出光來。

“你怎麽還在這裏?”我看著手裏的這顆夜明珠,知道晚宴早已在一團糟中宣告結束。

“路西法讓我照顧你,直到你能夠下床,獨自散步。”她說。

我測試性地活動了一下自己的四肢,說:“最多也就兩天,不是嗎?”

醫院離我的住所很近,我讓她攙扶著自己走回去。我想再過10年,最多20年,那時候我的情況肯定糟糕透頂,就連為人最先學會的直立行走也將需要拐杖或攙扶,差不多也就是現在這樣。如此想來,現在倒算是提前體驗了。

回到住所,阿童檢查了我的電話,用指頭戳著翻頁鍵大聲說:

“你的電話要被打爆了,今天上午就有將近十個不同的號碼打進來。”

肯定是我的那些老友們。我不能抱怨他們沒有一大早就捧著一束鮮花跑去醫院探望我的情況,因為晚宴之前我就已經知道湊齊這麽一小撮老家夥的難度是多麽令人望而卻步。為此,我不得不給他們逐一回電,耐心聽完他們各自發出一陣漫長的舒氣聲,說一些“謝天謝地,你這個老雞巴沒有直接被轉送到太平間”之類的鬼話,瞧瞧我都交了一些什麽狐朋狗友,大家說起話來就像一群邁入遲暮之年的強奸犯。

汙言穢語裏最見真情——路西法安慰我時如是說。

夜幕降臨,出門購物的阿童為我捎帶了一份本市的晚報。讀晚報不是我的習慣,我喜歡讀早報,這次算是特例,休克讓我放了一個短暫的假期。這幾天的報紙頭版已經被亞洲田徑運動錦標賽霸占。我們市的阿基裏斯,一個短跑很有天賦的年輕運動員,一個新婚不到半年的傑出丈夫——本市體育界一度認為他將跑出亞洲,在世界級的運動會上拿下某項金牌。現在就是這個24歲的年輕小夥子證明自己最好的機會了,本地媒體當然聞腥而去。而作為一家雜志社的長期撰稿人,我一直都缺乏那麽一點兒必要的新聞敏感度,以至於我一直都知道有這麽個結實的年輕人存在著,卻直到今天才曉得他的名字。

我們市的阿基裏斯,他叫許平步,看來他遇到了一個不小的麻煩。

阿基裏斯的處境一覽報紙頭條便可知曉一二:許平步決賽尿檢呈陽性,阿基裏斯或將面臨終身禁賽。

夜晚過了八點,我躺在沙發上大聲朗讀晚報的文化副刊,朗讀一篇描寫中世紀經院派哲學家阿伯拉爾(Pierre Abelard)和愛洛伊絲無性之愛的拖沓文章,阿童在廚房裏煎培根和雞蛋。我從來沒有吃過那種培根,阿童說,那是一種雜配的野豬肉,含有較少的脂肪和膽固醇,即便我再老三十年也可以放心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