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憂山(第2/12頁)

走廊空無一人。敲服務員的房門也沒有回應。韓愈似乎覺得背後有只眼睛在盯著他看,猛地回頭,卻並未見人。只有走道盡頭一注陽光不打彎兒、不出聲兒地穿過一扇窗戶,明亮地投映在地毯上,怎麽看都透著一股寒氣。每一間客房都緊閉了門,韓愈不知怎麽,覺得每一扇房門後面都停著一具死屍。

韓愈大叫起來:“有人嗎?”

喊了三遍也沒人回答。這時他看見墻上的一只掛鐘也停在三點,心裏沉了一下,回到自己房間。他先把門反鎖,然後拉開窗簾。天色已經大亮。憂山完完整整,絲毫無損,卻像一幅余空太多的水墨畫,讓人好生心虛害怕。所有汽車都僵停著,大街小巷全無人跡。只有那尊大佛,仍浮在遠方,作神秘狀,沉默無語。

韓愈好像一個人掉入了宇宙空間漫長無味的深井。

他本能的反應是出事了。居民們都死了,還是一夜間從城裏遷移了?怎麽沒有通知他呢?要麽,大家是在睡夢中憑空消失的嗎?是被劫持走了?韓愈試圖核實這一點,證明不是他白日做夢。他想下到城中看一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但終究沒有勇氣走出客房。他感到十分的不安全。

這時,門口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韓愈不敢回頭。稍頃,那聲音停住。韓愈這才看去,見一張紙條從門縫塞入。韓愈逼視半天,才縮手縮腳取來。見上面寫著三個字:

我害怕。

韓愈辨認出是妻子的筆跡,恐懼感稍有減輕。這時他才想到自己已結婚四年,並正處於感情崩潰的邊緣。是妻子說服他來憂山城中重溫舊夢,以挽救這場人生的危機。韓愈知道妻子竟然也還活著,意識到局面更復雜了。他得應付這個情況。但他還沒有在這樣的環境中處理與妻子關系的經驗,便試著也寫了一張紙條,從門縫塞入她的房間:

你怕什麽?

韓愈的妻子很快回了一條。

妻子:出了什麽事?其他人呢?

韓愈:不知道。這是一座空城、死城。

妻子:為什麽會這樣?

韓愈:我們被遺棄了。

妻子:我們怎麽辦?

韓愈:不是說好十點去大佛嗎?

妻子:現在幾點鐘?表停了。

韓愈:我的也停了。

妻子:你知不知道現在我們是什麽處境?

韓愈:知道。大概就剩我們兩個人了。你不想再談談離婚的事?

韓愈一邊傳遞紙條,一邊拖延時間,想著如何作出決定。他認為他可以利用這個機會甩掉她。這個念頭使他在紙條上暴露了企圖,寫出了“離婚”那樣的字句。

紙條的傳遞到這裏便中斷了。韓愈後悔過早流露了心跡,便等待妻子作出強烈反應。一般情況下,她會兇悍地闖進來大吵大鬧。

門果然被砰地撞開,但韓愈的妻子沒有像往日那樣撒潑,只是眼淚汪汪地呆立於前,這種超出預定程序的邂逅使韓愈感到驚愕,手足無措。他咬咬牙道:“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你有沒有聽說過?”

她用可憐巴巴、他不習慣的目光看定他。

他避開她的眼睛,慌亂地解釋:“我的意思是說,你還不去逃命?”

妻子便哭出了聲。

韓愈最怕的就是女人哭,心裏一煩便想給她一個耳光,但手在途中卻變成摟住她的肩膀,說:“好了,別哭,那些事情等以後再說。當務之急是趕快離開這個鬼地方。”

女人卻越哭越兇。她說:“你好久都沒有摟我的肩膀了。聽你的就是。但你可不能在這個時候甩掉我。”

韓愈心忖,她總能抓住他的弱點。他與妻子草草收拾,扔掉笨重行李,僅帶上錢和信用卡,走出空無一人的憂山大飯店。正欲上路,妻子想起了什麽,說:“身份證?”便回去取了身份證。韓愈想,妻子的建議很有必要,如果萬一發生不測,可以方便親屬認領。

生存是一個問題,婚姻也是一個問題。當它們同時出現時,情況就具體化了,韓愈想。而明確身份,是其中的關鍵。

韓愈和妻子走上大街,夫妻倆都沒有嗅到屍臭。他們只是不斷目擊黑洞洞的門戶、空蕩蕩的陽台和冷清清的櫥窗。非但人跡絕無,連飛鳥家畜也不見。兩人如墜夢中。他們勉力鼓起勇氣,到幾戶人家看了看。生活用品均無淩亂之象,冰箱裏存有食品,有的桌上還擺著吃剩的夜宵,主人卻不知所往。如果是一夜瘟疫,怎麽死不見屍?然而眼前的情景卻比真的直面遍地死屍還要可怕。

他們行走在馬路上。樓群像是空蕩蕩的黑森林,大佛則在一旁跟進,不時從高樓間露出陰郁的臉龐,有時是通過玻璃窗的反射。韓愈無法想像這是四年前他來過的憂山。然而憂山發生了意料之外的事端,這反使他在恐懼之余有些興奮。幾年來心裏的積郁都有了發泄的出口。他甚至希望大佛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從根本上斷絕他與妻子重逢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