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談心

一直以來, 蓋提亞都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這種感情從何時開始已不可考，等到他發現這點的時候, 這種情緒已如跗骨之蛆般纏上了他，令這冠以魔神之名的魔術式既狂妄自大, 又敏感自卑，並在注視著主人的時候日日膨脹。

他是魔神，卻又不是魔神，他無所不能, 卻又及不上主人無所不知, 他與世同存，卻又不可現於人前，永生永世只能成為人類的附庸。比起人類尚且不如，更何況同天上那些擁有“權能”和神職，留名千古的神明相比？

蓋提亞討厭神明，更羨慕神明。羨慕他們可以高來高去, 對凡人可以視若無睹, 卻又憤怒於他們在人類遭遇災禍時不屑一顧，甚至雪上加霜, 而他對於神明的厭惡, 也正是源於這種求不得的自卑。這種積壓已久的不平和憤怒, 又在他看到阿芙洛狄忒的那一刻，達到了頂峰。

就算現在身為第一獸，反召喚的技能能對所有神靈系從者進行克制, 那也無法抹去那些神靈系從者全部都是降格狀態的事實。神明就是神明，掌控權能，鏈接根源的高等生物, 而他只不過是個由人創造出來的，甚至連生命都算不上的“東西”，就算被他打敗了，也依舊能夠肆意嘲笑他的低劣。

所以，當阿芙洛狄忒對著所羅門伸出雙臂的時候，他先是狂怒，一路窮追不舍地跟到奧林匹斯高處，卻在看到王和愛神相依相擁的時候停下了腳步。

在那個時候，他到底是耐心，還是怯懦？

純粹的魔神有點發酸地想道，然後感到頭頂幫他理順頭發的手掌突然停了下來。蓋提亞疑惑地擡頭，看見所羅門正用溫潤而期許的目光盯著他。

“當然是真的。”

永不停息的海浪敲打著船艙，起起伏伏的聲音帶來獨特的韻律，而所羅門清潤的聲線猶如一只搏擊風浪的海燕，在喧囂的海浪之上翺翔。

“你不是神明，但對我來說，你比神明更值得我看重。直到現在我也認為，你就是另一個我，一個我想要成為的我。你還記得在誕生之初，我曾經賦予你的能力嗎？”

散發出昏黃微光的鯨脂蠟燭顫抖了一下，仿佛和千年之前宮殿裏的燈光重合了。同樣在昏黃的火光下，統治著以色列的王從身體裏分離出了被後世稱之為“七十二魔神”的存在。

起初是一團不定形的無色柔軟物質，然後變成了模仿所羅門模樣的青年，最後，在王的勒令下，變成一個堪堪及腰的小男孩。然後那個“孩子”被一貫冷情的王欣然抱起，放在膝頭。

所有人都以為他是王的秘密情人所誕下的孩子，因而恭恭敬敬地侍奉著他成長。但隨著時間流逝，眾人也都發現，除了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面容以外，這個神秘王子其實和王有著諸多不同。

比如王喜靜，小王子就好動；王舉止優雅，小王子有時候卻粗魯得像是野獸；王熱愛政務勝過打獵搏擊，小王子卻日日流連拳擊場；王雖然在魔術上有極高天賦，但卻始終壓抑本性以凡俗手段治國，小王子卻是半點也不掩飾自己的超凡能力……

他們都沒有意識到，所羅門和“小王子”最大的不同在於，一個是受束縛的，而一個卻是完完全全從屬於自我的存在。

“你和我一樣健康、聰慧、美麗、強大，我所擁有的王權、土地、財富、名望你唾手可得，卻擁有我一生都無法得到的自由和快樂。我需要日日以端正言行指引臣民，你卻可以什麽都不考慮地在草地上打滾，我體質孱弱，你卻比世間絕大多數人都更有力量，我之壽數不過百年，因而寄希望於你……寄希望於你在我死後，替我看遍世間大好風景，人世變幻。”

所羅門深沉而寧靜地望著他，像是一片怎麽看到都看不到底的汪洋，又像是一輪高高掛在天邊的暖月。

那麽遠，又那麽近，近到觸手可及。

塵封已久的回憶突然排山倒海地侵襲過來，蓋提亞趴在床邊，擅長記憶的魔神早已把當年的事一幕一幕地放映了出來。魔神情不自禁地動了動身體，熟悉的氣息和語調讓他想要靠近，又因為驟然升起的膽怯、愧疚和恐懼而想要遠離。

白發的王身體抵住小床邊緣挨著的船艙，好給他讓出一片足以容身的空間，接下來的話像是嘆惋，又像是欣慰。

“只可惜，在我死後，你不僅沒有選擇我期待的那一條路，反而拿走了我的遺體，重新帶著這具無用的身軀固步自封了起來，並且還在人理出現重大問題的時候選擇了最極端的做法。不過，這也大概就是人生吧，千裏眼也不總是萬能的。”

“的確，偏離了你的預想航道，還給人類造成巨大災難的我，現在對你來說根本沒有任何價值。”

蓋提亞的聲音忿忿，似乎還沒有擺脫什麽都要懟一懟的壞習慣，所羅門側耳傾聽，不出所料地發現，在自家魔術式虛張聲勢的怨言裏，早就悄然插.入了一絲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