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管家

薩魯乍城外

義正武治四年十二月

姬雅夫人覺得難以招架。

她並非貴族出身,一直未能進入薩魯乍城的社交圈。對於大部分真正的世襲貴族、國君和使臣而言,庫尼過於粗糙和實際,這也體現在人們給予她的待遇中。飛恩在世時對她另眼相看,使她的地位也有所改觀。但他死後,她本以為是朋友的少數幾個貴族女子很快便冷淡疏遠起來。

盡管馬塔時不時去探望她,保證她和孩子衣食無憂,但他的關懷也無益於她的社交。馬塔一本正經,拒人於千裏之外,宮廷中的貴族男女對他畏懼有加,並談不上喜愛。

她寂寞難耐,數次嘗試獨自參加薩魯乍城中的一些宴會,可總是難以忘記那些高貴優雅的女子瞧不起她,取笑她笑聲過於爽朗,商賈出身所用詞句平淡,還嫌她舉止閑散粗俗。

於是她開始遠離宮廷,試圖在兒子身上尋找慰藉。

可小托托體弱多病,時常大哭至筋疲力盡才會入睡。她使盡渾身解數,祭出所有醫學知識,才將他治愈,保住一條性命。她又有了身孕,腹中孩子似乎也需要同等關注,她夜裏時常失眠,情緒變得易怒,總是感到疲倦。姬雅心想:這怕是有道理的,這孩子要誕在鹿年,總是在我腹中蹦蹦跳跳,正似一頭活潑的小鹿。

兩個孩子總要她投入大量精力,她有時不禁覺得,他們就像是共絡際沙漠中傳說的幽魂,吸食旅者的血,直至人變成空空皮囊,倒地不起。

姬雅清楚,身為人母,不應有如此想法,但她顧不得那許多了。

她家中傭人為數不少,但大部分侍女都是戰爭孤兒,她出於憐憫之心收留了她們。她們尚且年幼,自己還需照料。姬雅有時覺得像是在收留掉出窩巢的雛鳥和嗷嗷待哺的流浪小貓。她很高興收留她們,但有時,這種同情心也成了她的負擔。

多虧有管家奧索·可林。他和善熱心,似乎事事期待她的贊許……唉,她這是在騙誰呢?姬雅很清楚他真正渴望的是什麽,他的關注也令她欣喜。說實話,有時她也會打量著他頎長的身材,羞澀而漂亮的眼睛,想象著一次幽會——但她很快便會心生愧疚,面色羞紅,開始自責。

不過,他的確很善於差使男仆和馬夫,為他們安排活計,確保家宅中秩序井然,運轉正常,她便因此少了許多煩憂。然而,奧索到底是男子。姬雅終日仍有無數瑣事纏身,奧索也難以分憂。

深夜時分,孩子已經睡了,家中終於安靜下來。姬雅覺得身邊的床上空蕩蕩的,心中隱隱作痛。她閉上眼睛,試圖以思緒穿越她與庫尼之間的遙遠距離。

庫尼很少來信,而且零零星星的,來自前線的可靠消息也不多。他突然離開祖邸城,誰也不知道他的去向,此後姬雅再未有過他的消息。她意識到,這在他們的生活中並非例外,而是常態。盡管二人成親本是為了共同歷險,可大多數時候都是庫尼獨自外出冒險,而她則留守家中照看小孩,飽受平庸日常的煎熬。她自己的“最有意思的事”在哪裏呢?

相公,你在做什麽呢?你在想我嗎?

再過幾個時辰,她又要起床,面帶微笑,開始一整日的愉快閑談。所有人都需要她,都指望她,她必須堅強理智。可她相信,自己有一天一定會被榨幹,倒地不起。

姬雅感覺無比孤獨。她的腦海中突然生出一個激烈的念頭:她為庫尼這樣丟下她而埋怨他。姬雅立刻心生內疚,想要擺脫這個念頭,可它卻揮之不去,令她更加痛苦。

我知道會很難。但這是我自己選的路。

她開始哭泣,一開始很安靜,漸漸地放開聲音。她咬住枕頭,以免聲音傳入走廊。

為何我感覺如此無助?

她用拳頭用力擊打枕頭,枕芯中除了種子和藥草,還填了堅硬的椰殼碎片,以助安眠。她的指關節撞上椰殼碎片,很痛。出乎意料的是,這疼痛竟令她感覺稍有好轉。

她對準椰殼鋒利之處又打了幾下枕頭,痛得不禁退縮。她改在邊緣落拳,打到的便是種子和搗碎的藥草。她感覺好了一些。至少她能掌控這件事。她掛著淚露出苦笑。擊打枕頭的時候,她能掌控自己的痛苦程度。

她的微笑突然凝固了。

我竟一直在讓自己失去掌控。

她身處漩渦中心,她即將溺水。她必須找到一根桅杆、一塊浮木,緊緊抓住。她要爬上去,駛出漩渦。

她要再次做出選擇,要找回主宰自己命運的感覺。

門悄悄滑開,她靜靜溜出房間,無聲無息地穿過走廊,拐彎,走向前翼,又滑開另一扇門,只發出幾乎難以察覺的輕微聲響。

她輕拍黑暗中那人影的肩膀。人影動彈了一下,喃喃低語,再次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