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阿汝盧吉之役

阿汝盧吉島

義正武治四年七月

阿汝盧吉島的名字在古阿諾語中為“美麗”之意,確是名副其實:這裏有寬廣的白沙灘,慵懶舒緩的沙丘上生長著一簇簇蘆葦,碧綠的山坡上覆滿啤栗草,幽深的山谷中是菩提樹與銀葉樹的密林,菩提樹枝頭垂下的氣根有如女子梳理秀發,銀葉樹的板狀根從土中生出,頗像精於世故的甘國出產的漆質屏風。

隨處可見各色各樣的蘭花綻放:白蘭比海貝還要雪白,紅蘭比珊瑚更勝嬌艷。白天,金色的蜂鳥在蘭花從中穿梭,夜晚便換作輕盈飄逸的飛蛾,翅膀在月下閃著銀光。

阿汝盧吉島的精華便是那湖中之城——覓雨寧城。清淺的圖耶摩笛卡湖是圖圖笛卡湖的小妹妹,覓雨寧城便修建在圖耶摩笛卡湖中的數座小島上,有如漂浮水上的一頂冠冕。城中廟宇有著精巧的尖頂,宮殿則以優雅纖細的高塔環繞,它們彼此之間以挑戰重力的修長拱橋相連。

覓雨寧城的房屋樓閣都盡可能利用島上的有限空間。這些建築狹窄高聳,墻壁富有彈性,有如竹林隨風搖曳。有時,陸地不夠,房屋就建成水黽般的模樣,橫踞湖面上方,由植入湖底的長竿支持。

水上花園在覓雨寧諸島之間漂遊,為市民供應新鮮蔬果。繩索與檀香木板搭建的平台懸於樓宇之間,阿汝盧吉的貴族男女晚上便穿著緞鞋前來跳舞,又或飲著茶,觀賞明月從海上升起,照耀著坐落在湖東幾裏開外海岸邊的覓雨寧港口。

但覓雨寧城的明珠,毫無疑問,是綺可覓公主。

十七歲的綺可覓公主有著橄欖色的皮膚,一頭瀑布般的淡褐色濃密卷發,湖藍色的雙眸有如兩口靜謐的深井,那些傳奇的故事與吟遊詩人的歌賦都贊頌她的美貌。她是大征服前阿慕國最後一任國君珀納湖王的孫女,也是他唯一幸存的後人。但阿慕國法律規定,女子不可繼承王位。因此阿慕國復辟後,便由珀納湖的同父異母兄弟珀納多木稱王。他是綺可覓的叔祖父。

在阿汝盧吉島的空中茶樓中,在珀納多木的士兵與密探聽不到的角落,有時能聽見百姓彼此低語感嘆:只可惜綺可覓沒有生為男兒身。

綺可覓在閨房中獨自對鏡梳妝,完成妝容的最後修飾。她將金粉撒在淺褐色的頭發上,使發色呈現金色,又將藍色粉末塗抹於眼皮,凸顯眼眸之藍。這都是為了使她的容貌更似阿慕國的守護女神圖圖笛卡。

她沒有嘆息。今晚,她將發揮象征的作用。她清楚,無論象征者做什麽,也不會對自己的命運嘆息抱怨。她要微笑,揮手,靜靜地站在叔祖父身邊,看著他磕磕絆絆地完成意欲鼓舞軍心的講話。她將提醒水手與水軍應為何而戰,展示阿慕國女子的理想形象,昭告圖圖笛卡女神的眷顧,表達阿慕國作為優雅、美麗、品位與教養的代表是多麽自豪,遠遠優於野蠻落後的乍國。

但她無法否認的是,她並不快樂。

在她的記憶中,別人一直對她說,她是個美人。她可憐的祖父被處決之後,一對效忠於他的夫婦收養了她,將她視為己出。她比所有其他小孩先掌握讀寫時,他們倒也會誇獎她聰慧。她比養父母的子女跳得都高、跑得都快、力氣都大的時候,他們也會覺得她很出色。只是,大家似乎都認為,這些才能不過是錦上添花,最重要的依舊是她的容貌美麗。

隨著年紀增長,美貌的代價也愈加沉重。夏季,她再也不被準許在圖耶摩笛卡湖畔與小夥伴一起瘋跑,直到心臟狂跳、喉嚨幹渴、滿身大汗,便可剝光衣衫,跳入清涼的湖水中暢遊一番。如今別人會說,太陽會曬傷她無瑕的皮膚,光腳奔跑會讓她腳底生出醜陋的老繭,魯莽跳入湖水可能會撞上水底的巖石尖角,留下永久的疤痕。她唯一被許可的消夏活動是跳舞,但只能在平淡無奇的室內,陽光透過絲簾變得柔和,地面擺放著草編軟墊。

她自小便夢想前往哈安國,向學者們請教數學、修辭與文章,而後再到遙遠甘國的突阿紮港建立自己的商行。但如今,這些夢想只得擱置。從覓雨寧城中的服飾鋪子以高價聘來的老師教她不同衣裙的顏色、剪裁與面料,以便適應不同場合,突出她身體的不同特點,使她的美貌得到反復稱頌。這些老師還教她如何走路,談吐舉止,如何優雅持筷,如何通過妝容變幻出千種面貌,每一種都精美如畫。

“這些有什麽用?”她問養父母。

“你不是平凡女子。”母親答道,“必須讓你的美貌發揮出全部潛力。”

於是她沒有學習修辭,卻學了朗誦,沒有學習創作文章,卻學了如何在自己的臉上創作——用的是脂粉、珠寶和油彩,以及蹙眉、微笑和嘟嘴,為了變得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