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路安·齊亞

傾盆城

乍國勝利前

在高尚的哈安國,治學並非奢侈,而是一種生活方式。

乍國勝利前,在鄉間,在風吹草低的寬闊平原和巖石崎嶇的海岸,湧現出不計其數的書屋,有如沙子城堡一般。這些書屋的教書先生由國家支付薪水,為窮人家的孩子教授讀寫和基本的算術。更有天分和財力的學生則前往都城傾盆。這裏有達拉諸島最負盛名的私立書院。達拉諸島許多偉大學者都曾在傾盆城書院的課堂和藏書閣修習多年:將治國發揚為藝術的哲人譚非於跡;帝國攝政王,同時也是無出其右的書法家呂戈·庫泊;他們二人的老師際岸知;冒死以逆言進諫瑪碧德雷的忽佐·圖安;不勝枚舉。

在從前的哈安國,旅者在田間叫住任何一個農夫,便可大談特談政治、天文、農耕、氣象,並從中有所收獲。傾盆城中,隨便哪一個普通商人的助理文員都會獨立開立方根、做數獨。茶館和酒樓中,盡管菜肴平平,酒水也差強人意,可卻能遇見達拉諸島最聰明的人談論政治與自然哲學。盡管哈安國並非各諸侯國中最為勤奮的,但匠師和發明者卻構思出最受歡迎的水車和風車設計,又造出了最為精確的水鐘。

但乍國大征服之後,一切都變了。與其他各諸侯國相比,瑪碧德雷的焚書坑儒之舉對哈安國的風氣打擊最大。書屋沒了資助,全部荒廢。傾盆城的許多私立書院紛紛關閉。幸存下來的幾所也不復往日,學者們不敢給出真正的答案,更怕提出真正的問題。

每當路安·齊亞想要放棄畢生使命時,便會想起死去的學者,烈火中熊熊燃燒的書籍,還有那空蕩蕩的課堂上,幽靈般的聲音似乎一直在控訴,一直在回蕩。

齊亞家族自古以來一直效忠於哈安國王室。僅僅最近五代人中就為哈安國宮廷貢獻了三位宰相、兩位將軍、五位太蔔。

路安·齊亞是個聰明的孩子。五歲時,他便能背誦哈安國詩人以古阿諾文創作的三百首詩歌。七歲時,他做了一件事,震驚了王家占蔔學會。

占蔔在達拉群島是一項古老的學問,但最著迷於此道的諸侯國莫過於學術氣息濃厚的哈安國。畢竟哈安國受到神祇魯索的眷顧,他掌管的可是謀詭、算計和預言。諸神總是語焉不詳,有時甚至會在凡人提問的過程中改變主意。占蔔便要通過天生不可靠的方式來確定未來。

因此,為了提高預言的準確性,最好反復多次提出同一個問題,看看哪個答案出現次數最多。例如,倘若國君想知道今年收成和漁獲是否會比去年更好。為了回答這個問題,占蔔學會便會召集諸位占蔔師,在向魯索的祈禱中提出問題。

隨後,他們便會取十片已曬幹的巨龜龜甲(巨龜正是魯索的信使),排成一列,安放在魯索沙灘的黑沙上。以爐子助風,在火盆中放滿熱煤,將十根鐵棒在火盆中加熱至通紅後取出,放置於龜甲上,直至龜甲開裂。隨後,占蔔師便會圍上來,清點裂紋走向。若是六片龜甲的裂紋多為東西走向,四片龜甲的裂紋多為南北走向,便意味著當年收成和漁獲好過去年的可能性為五分之三。若是測量每條裂縫與東南西北基本方向的角度,便可進一步分析占蔔結果。

對於占蔔師來說,幾何和數學的其他分支皆為重要工具。

路安的父親是太蔔。路安從小便饒有興趣地看父親工作。七歲時的一日,路安陪父親前往魯索海灘。國君問了一個重大問題,父親要為占蔔學會提供參考意見。父親與其余多位胡子灰白的占蔔師忙於工作時,路安獨自溜開,玩起了自己發明的遊戲。

他在沙灘上畫了一個正方形,又在其中畫了一個圓。他閉上眼睛,將石子朝畫的方向丟過去,隨後在紙上分別記下石子落入正方形的次數以及同時落入正方形和圓圈的次數。

儀式完畢,父親過來尋他。

“小路安,你在玩什麽遊戲?”

路安回答說,他並沒在玩遊戲。他在計算魯索數值,即圓圈周長與其直徑之比。

路安解釋道,圓圈的面積是將魯索數值與圓圈半徑的平方相乘。而正方形的面積則是圓圈半徑翻倍之後的平方,又或半徑平方的四倍。因此,圓圈面積與正方形面積之比即為魯索數值的四分之一。

倘若拋出的石子足夠多,落入圓圈的石子數量與落入方塊的石子數量之比便約等於兩個圖形各自面積之比。將這一比例除以四,路安便能得到魯索數值的大概值。拋的石子越多,數值就越精確。

路安便這樣從偶然中得出了必然,從混亂中產生了秩序,從隨機中產生了規律,在這一過程中追尋著意義、無瑕與美。

父親對路安的早熟感到震驚。這當然體現了他的聰慧,但也說明了他的虔誠。神祇魯索的確特別眷顧路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