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徭役

奇沙村

義正武治三年八月

今年送去服徭役的這一隊人裏,湖諾·其馬和佐帕·西金個子最高,便被指定為隊長。其馬很瘦,光頭有如打磨光滑的鵝卵石。西金一頭稻草色的頭發繼承自母親的裏馬國血統,寬肩粗頸像是一頭老實的水牛。兩人都是褐色皮膚,也是常年在田中勞作的柯楚國農民的膚色。

負責徭役的官吏向二人解釋他們的職責:你們要在十日內將整隊人帶到瑪碧德雷先帝的皇陵——願陛下安息。先帝陵墓施工進展緩慢,攝政王和皇帝對此很不滿。

“若是遲到一日,你們兩人各割一只耳朵。遲到兩日,各剜一只眼睛。遲到三日,你們倆的小命就沒了。若是超過三日,你們的妻子和母親就要被賣到青樓,父親和孩子都將被罰終身苦役。”

湖諾·其馬和佐帕·西金打了個寒戰。他們擡頭望天,祈願天氣平順,隨後便帶領一隊人啟程上路。他們向西前往堪紛港,從那裏乘船沿海岸線北上,再進入犁汝河,一路向北,抵達蟠城附近的皇陵。若是遇到暴風雨,則必會延遲。

黎明時分,三十名服徭役者登上三輛馬拉大車。隨後車門便上了鎖,以防有人逃跑。兩名皇家衛兵與馬車隨行,直至抵達下一座城鎮,當地衛隊便會接管,另外派出兩名衛兵接替,直至抵達再下一站。

大車沿路西行,大家朝窗外張望。

盡管已是夏末,正是莊稼成熟的時節,田裏的稻子尚未變黃,也見不到幾個正在勞作的身影。這一年台風來勢洶洶,災情嚴重,多年罕見,許多地裏的莊稼都被糟蹋,在雨水和泥巴中腐爛變質。很多婦人的丈夫和兒子都被召去建設皇帝的偉大設想,她們只得自己下田,勉強應付農活。僅余的莊稼也都被皇家稅吏征去了。吃不飽飯的百姓向政府請願暫緩征稅,但蟠城傳來的答復始終是堅定拒絕。

徭役征募和稅收反而變本加厲。新登基的二世皇帝中止了大隧道的工程,卻想為自己再造一座新宮殿。為了表達孝心,他還一次又一次擴建皇陵。

徭役隊伍一路所到之處,大家茫然地望著路邊那許多餓殍,屍體全都瘦得皮包骨頭,逐漸腐爛,身上已空無一物,就連破爛衣衫也被剝光。許多村子都爆發饑荒,但衛隊司令拒絕打開儲藏軍糧的皇家糧倉。能吃的東西都已經吃光了,有人只得用樹皮熬水,從地裏挖蛆。女人、小孩、老人都想徒步前往傳言還有食物之地,但常常走著走著便倒在路邊,再也沒有力氣邁出下一步,空洞無神的眼睛直瞪著同樣空洞的天空。時不時會看到死去的母親身邊有個嬰孩還活著,用最後一絲氣力大聲哭號。

未被征去服役的年輕人有時會逃到山裏,淪為流寇,皇家衛隊便像滅鼠一樣剿殺他們。

徭役隊伍繼續前行,經過死屍,經過荒田,經過已無人煙的茅草屋,前往堪紛港,並將從那裏繼續朝壯麗無瑕的皇家都城蟠城進發。

這一行人穿過一個小村鎮中心的廣場。一個半裸老頭步履蹣跚,朝過往的車輛行人大喊大叫。

“五十年來,拉琶山深處第一次轟鳴作響,盧飛佐瀑布幹涸無水。魯索海灘的黑沙變作血紅。這是諸神對乍國皇室不滿的跡象!”

“其言可屬實?”其馬問道。他撓了撓光頭說:“我對這些怪象聞所未聞。”

“誰知道呢?也許諸神真的動怒了。也許這老頭只是餓得發瘋了。”西金說。

隨行衛兵佯裝沒有聽到老頭的話。

他們一樣出身農民,在如意島和達蘇島的家鄉,他們也都見識過這類人。全國各地許多寡婦和孤兒都是瑪碧德雷皇帝造成的,就連原屬乍國的島嶼也未能幸免。有時,百姓為了繼續呼吸,只得將叛國的想法大吼出來,才能平息些許怒火。這其中有些人或許並非真瘋,但假裝如此對所有人都更好一些。

就算衛兵的餉銀來自國庫,他們也並未忘記自己的出身。

雨下了四天也未見小。其馬和西金在客棧裏望向窗外,隨即絕望掩面。

他們身處納丕城,離堪紛港尚有大約五十裏,但道路泥濘,大車無法通行。就算他們想法抵達海邊,這種天氣也不會有船只肯出海。

昨日是他們有望成功抵達犁汝河口並如期到達蟠城的最後一日。流逝的每一分鐘都意味著他們和家人可能會淪落至更悲慘的境地。皇家判官究竟是嚴格依照公文執法,或是尚有解讀余地,這都不重要,無論哪種結果對於他們都無仁慈可言。

“沒用的。”其馬說,“即便我們到了蟠城,結果依舊非死即殘。”

西金點點頭。“咱們湊湊錢,至少今天吃頓好的吧。”

其馬和西金獲得隨行衛兵許可,離開客棧前往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