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他把話機掛回去,緊緊盯著車外剛才有過動靜的地方,一動不動。地上亂石中凸起的那一塊。是一只動物,他對自己說。他的心臟開始狂跳,因為他認出了那個東西,非常震驚。我知道那是什麽,他意識到。我從沒親眼見過它,只在官方電視頻道上放映的古老自然影片裏看到過。

它們已經滅絕了!他對自己說。他迅速掏出皺巴巴的《西尼目錄》,用抽筋的手指翻著頁。

蛤蟆(蟾蜍),所有子類……滅絕。

已經滅絕很多年了。這是威爾伯·默瑟最珍愛的動物,跟驢子並稱。但最珍愛的還是蛤蟆。

我需要一個盒子。他在座位裏轉身看了一下,飛車後座上沒有東西。他跳出車子,沖到後備箱那兒。後備箱裏頭有一個硬紙板箱子,箱子裏有一個備用油泵。他把油泵倒出箱子,找出一把毛刷,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向蛤蟆,眼睛始終盯著它,不敢挪開。

他看到那只蛤蟆混在遍地塵埃的紋理和陰影中。它可能進化出能夠適應新氣候的能力了。要是它沒有移動,他就永遠發現不了它,雖說他就坐在離它不超過兩碼的距離。要是你發現一只據信已經滅絕的動物,會有什麽結果?他問自己,試圖回想起來。這種事極少發生。可能有聯合國頒發的榮譽之星獎章,還有一筆津貼。上百萬塊錢的獎金。而且無巧不巧,正好發現了默瑟最珍視的動物。上帝,他想。這不是真的。也許是我的腦子壞了:我被放射塵感染了。我變成特障人了,他想。我身上發生了變化。就像那個雞頭伊西多爾和他的蜘蛛。他身上發生的事情,現在也發生在我身上了。是默瑟安排的嗎?但我就是默瑟。是我安排的。我發現了蛤蟆。我能發現它,是因為我通過默瑟的眼睛看世界。

他蹲下身,從蛤蟆後面慢慢靠近。它正在為自己挖一個半大的坑,挖出的塵土一小堆一小堆用屁股撅開。只有扁平頭顱的上半部分和眼睛還凸現在地面上。這時,它的新陳代謝幾乎停頓,似乎進入了深沉的睡眠。它的眼睛全無神采,並沒有看見他。他驚慌地想,它死了,也許是渴死的。但剛才它明明動了一下。

他把紙箱放在一邊,小心地用刷子把松土從蛤蟆身上掃開。它似乎並沒有抗拒,顯然,它並沒有意識到他的存在。

拾起蛤蟆時,他感覺到了它獨特的涼意。在他手中,它的身體幹燥起皺,軟沓沓的,涼得就像常年住在不見陽光的地底一英裏深的洞中。這時,蛤蟆蠕動了一下,虛弱的後腿試圖撬開他的掌控,本能地想要跳出去。好大一只,他想。完全成年、心智成熟的蛤蟆。在我們都沒法真的活下來的環境中,它用自己的方式活下來了。就是不知道它去哪裏找水產卵。

所以,這就是默瑟看見的東西。他一邊想,一邊費勁地把紙箱捆牢,捆了一圈又一圈。默瑟能看見我們再也分辨不出來的生命。在死去的世界裏,小心地挖坑把自己埋到額頭的生命。也許,在這個宇宙的每一片灰燼中,默瑟都能覺察到毫不起眼的生命。現在我知道了,他想。一旦通過默瑟的眼睛看世界,我就再也不會停止。

這回,沒有仿生人能剪掉這只動物的腿,他想,就像它們對付那個雞頭的蜘蛛一樣。

他把捆得緊緊的箱子放在車座上,然後坐回駕駛座。他的心情就像回到了童年時代。現在,他身上的重負都已離去,是的,所有那些沉重如山的壓力和倦意。不知伊蘭聽到這個消息會有什麽反應。他拿起話機,開始撥號,突然又頓住。這是一個驚喜,他決定。只需要三十分鐘就能飛回去。

他急切地打開引擎,隨後嗖一下躥上天空,飛往舊金山的方向,往南幾百英裏的地方。

伊蘭·德卡德坐在彭菲爾德情緒調節器前,右手食指輕輕摸著撥號盤。但她沒有撥號。她沒精打采,病怏怏的,什麽也不想要。這是一種隔絕了未來的心理負擔,拒絕接受任何可能的未來。如果裏克在這裏,她想,他會要我撥3,然後我就會想要撥一個重要的、讓人興高采烈的號,要不也可能撥888——想看電視的渴望,不管電視上正在放什麽。不知現在電視上在放什麽,她想。然後她又想,不知裏克去了哪兒。他可能會回來,但另一方面,他也可能不會回來,她對自己說,感到身體的骨骼在隨著年紀一起衰老。

房門口傳來了敲門聲。

她放下彭菲爾德手冊,跳起身來,心想,我現在不用撥號了。我已經有情緒了——如果那是裏克的話。她跑到門口,把門開得大大的。

“嗨。”他說。他站在那兒,臉頰上有一道傷痕,衣服皺巴巴、灰撲撲的,連頭發裏都滲滿了塵埃。他的雙手,他的臉——塵埃黏附在他身上的每一處,除了他的眼睛。他圓睜的雙眼裏閃耀著驚奇,像個小男孩似的。他看起來——她想,就像已經在外頭玩夠了,終於到了回家的時候,回來洗洗休息一下,順便說說今天碰到的神奇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