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紙,心頭愛(第2/6頁)

我的小老虎扒拉著前爪使勁往水池邊爬,找好位置後把小腦袋輕輕靠在爪子上。看到剛才發生的慘劇後,它的耳朵耷拉下來,喉嚨裏發出嗚嗚的怒號,讓我聽了好生內疚。

媽媽用防水紙為我重新做了一條鰲鯊魚,它快樂地遊弋在寬廣的金魚缸裏。我喜歡和我的小老虎一起坐在魚缸旁,看著防水鯊魚在水裏追趕金魚。但是,小老虎一般會站在魚缸的另一邊,昂著頭,透過魚缸看我,眼睛被放大得像咖啡杯一樣大。

十歲那年,我家搬到了鎮上的另一頭。兩個女鄰居跑來串門,爸爸趕緊拿出飲料招待客人,但他還得去水電部門一趟,因為前任戶主的水電費沒結清。爸爸臨走前連聲向兩位鄰居道歉:“你們自便啊。我太太不大會講英語,所以不能陪你們聊天,千萬別見外啊。”

那會兒我正在餐廳裏學習,媽媽在廚房裏收拾東西。

我聽見鄰居在客廳裏講話,她們沒有特意壓低聲音。

“他看上去挺正常一人啊,怎麽會幹這種事?”

“混血兒都怪怪的,像是發育不全。瞧他那張白人面孔配上一雙黃種人的黑眼睛,簡直就是小怪物。”

“你說他會不會講英語啊?”

兩人沒有說話了。過了一會兒,她們來到餐廳。

“嘿,小家夥!你叫什麽名字啊?”

“傑克。”

“不像是中國名字哦。”

媽媽也來到廚房,用笑容問候了兩位客人。接著,我就在她們組成的三角包圍圈中,看著她們面面相覷一言不發,直到爸爸回家。

馬克是鄰居家的孩子。一天,他拿著《星球大戰》的歐比旺·肯諾比玩偶來我家玩兒。玩偶手中的光劍不但能發光,還能發出尖聲:“運用原力!”然而,我真看不出這個玩偶哪點兒像電影裏的那個歐比旺。

我和馬克一起看著這個玩偶在咖啡桌上翻來覆去地比畫了五遍。“它能換一個動作麽?”

馬克被我的話激怒了,“看清楚點兒,小子!”

可我看得夠清楚了。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麽。

馬克見我不說話,急了,“你有什麽玩具,拿出來給我瞧瞧!”

可我除了那些折紙外,什麽玩具也沒有。於是,我把那只紙老虎帶出臥室。那時它已經破舊不堪,身上也纏滿了膠帶,全是過去幾年裏我和媽媽修補時貼上去的。時光流逝,今已年邁的它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矯健。我把它放在咖啡桌上。同時,我還聽到其他小動物發出輕快的腳步聲,似乎都在伸長脖子張望著。

“小老虎!”我用中文說,隨後,我停下來,用英文又說了一遍。

小老虎十分小心謹慎,沒有輕舉妄動,只是作匍匐提防的姿態,雙眼怒視著馬克,用鼻子嗅他的手。

馬克上下打量了一番這只用聖誕禮盒包裝紙做的紙老虎,“這哪是什麽老虎啊?你媽用垃圾做玩具啊?”

我從來不覺得我的紙老虎是垃圾。但說真的,它確實就是一張廢紙而已。

馬克用手碰了碰歐比旺的頭,光劍又舞動起來,手臂上下搖擺不停,“運用原力!”

小老虎轉過身,向歐比旺撲去,將那塑料小人狠狠推下餐桌,摔得個骨頭斷裂、腦袋搬家。“嗷……”老虎得意了。我也笑了。

馬克狠狠地把我推向一邊,“這玩具很貴的!現在根本買不到!沒準兒你老爸買你媽的時候都沒花這麽多錢!”

我愣住了,癱倒在地。紙老虎咆哮著,徑直朝著馬克的臉猛撲過去。

馬克哇哇大叫。倒不是因為他被老虎弄疼,而是因為眼前的景象讓他既害怕又驚訝。畢竟,這只老虎是紙做的。

他搶過我的紙老虎,鉚足勁地蹂躪,連撕帶咬。我的紙老虎瞬間就被肢解成兩半,身首異處。他把揉爛了的兩團碎紙狠狠地扔給我,“拿去!愚蠢的破玩意兒!”

馬克離開後,我一個人哭了很久。我試圖把它展平後沿著原有的褶皺恢復成原樣,但不管怎麽試,它就是無法恢復。過了一會兒,其他小動物都湊了過來,但它們看到的不再是曾經認識的那只老虎,而是一堆碎紙。

我和馬克的恩怨沒有就此終止。馬克在學校的人緣很好。我根本無法想象,接下來兩個星期的學校生活該怎麽過。

兩周後的星期五,我放學回家,一進門媽媽就問:“學校好嗎?”我悶不吭聲,不想搭理她。我把自己關在洗漱間裏,凝視著鏡中的自己——我不像她,根本不像!

晚餐時,我問爸爸:“我是不是長得很像中國佬?”

爸爸停住了手中的筷子。雖然我從未跟他提過學校的事,但他似乎早已猜到發生了什麽。他雙目緊閉,摸了摸鼻梁,“不,你不像。”

媽媽不解地看了看爸爸,又看看我,“啥叫中國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