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蚊[31]

他坐在款式樸素的椅子上,位於我的圓形訓練室中央,身穿白色外套,高領左右各別一只金獅。

全息影像上,強化玻璃穹頂外那片星空灑落冰冷光點。我特地改建這間訓練室拿來做戰鬥演練。會選在此處和敵人會面,除了不給他機會觀察到多余的線索,也要避免胡狼玷汙洛克用過的旗艦,或是破壞朋友的熱鬧喜慶。

即便相距數百萬千米遠,而且隔著數字影像,我卻仿佛能聞到削鉛筆的氣味,聽見他房間充斥的那股沉默。畫面太逼真,要不是泛著微光,我真會以為他本人上了船。他後面的背景模糊難辨。胡狼見我進來,臉上沒有笑容,他不再偽裝,然而我看得出他心裏依舊是一抹冷笑。他一手轉著銀色觸控筆,只有這動作透露出些許煩躁。

“收割者你好,宴會辦得如何?”

我壓抑著心裏那股不安。胡狼當然知道有婚禮,艦隊裏有奸細,而且我無法判斷那人究竟與幕僚群多接近。我不能讓恐懼控制思路,要是他的觸手能伸到這裏,我們早該遭遇不測。

“你想幹嗎?”我問。

“上次是你聯絡我,我想也輪到我問候一下才對,尤其我都跟你叔叔見過面了。你收到訊息了對不對?”我沒回話,“反正,你回到火星時兩邊都會用大炮跟你溝通,所以未必有機會跟你聊上幾句。人生真是難捉摸,是不是?話說,洛克死前你們有沒有碰面?”

“有。”

“你的寬容大度叫他感動落淚嗎?”

“沒有。”

胡狼皺眉。“我還以為他無法招架呢,浪漫的人最好騙。回想起來,我殺掉洛克女友時他還守在旁邊。你在外頭大叫塔克特斯,他慌了擡起頭,我的手術刀就悄悄將奎茵的顱骨碎片朝裏面壓一點兒。

“原本想讓她在腦部受創的狀況下苟延殘喘,可是一想到她會流口水,我就覺得惡心了。要是她一直流口水,你說洛克還會不會喜歡呢?”

門的聲音傳來,但不在攝影鏡頭範圍內。野馬離開會場跟進來,一注意到通話對象就靜靜旁觀。我其實應該關掉通信,讓這禽獸自言自語,卻不知為何無法這麽做。一開始願意接通就是因為好奇他到底有什麽詭計,沒揭穿之前很難放下。

“洛克並非完人,”他只是太愛金種,還有人類,“但他擁有能付出性命保護的理念,單就這一點兒就勝過多數人。”

“寬恕死人往往比較簡單,”胡狼回答,“我非常能夠體會。”他唇邊那微乎其微的一絲抽搐泄露了僅存的人性。胡狼永遠不會承認,但他的口吻就是帶著遺憾。我知道他求的是生父的認同,不過他是否真心懷念奧古斯都?真的因為人已逝去而釋懷、感慨?他真的是這個意思嗎?

胡狼從大腿上拿起一根金色的指揮棒,按了按鈕後棒子伸長成權杖,頂端是一顆豺的頭顱,壓著殖民地聯合會的金字塔標志。那是一年多前我定制送他的。“你的禮物我一直留在身邊,”他用指尖撫著那頭豺,“從小到大,大家都只知道送我獅子,沒把我看在眼裏。是否最大的敵人往往比任何親戚朋友都還了解你自己呢?”

“你持權杖,我持寶劍,”我回避他的問題,“一開始就是這麽說的。”我之所以會有此贈禮,也是希望胡狼能感受到關懷,視我為朋友。曾有一度我以為真能做到。我像野馬,或卡西烏斯,那樣試圖改變他。“這跟你想象中一樣嗎?”我問。

“你是指?”

“你父親的位置。”

他蹙眉思考該如何應對。“不一樣,”片刻後他回應,“和預期中不同。”

“你習慣受人憎恨對吧?”我追問,“所以即使沒必要,還是要下手殺死我叔叔。他人的怨恨成了你活下去的理由,現在聯絡我也是同個原因。只有通過這種行為,你才覺得自己存在。但我不恨你。”

“說謊也不打草稿。”

“我沒說謊。”

“我殺的可不只你叔叔,還有帕克斯、洛恩——”

“我憐憫你。”

他向後靠。“憐憫?”

“火星大統領,全太陽系僅一人之下的權威位置,幾乎可說是心想事成。但你仍不滿足,總是覺得不夠,這欲望也不會有結束的一天。阿德裏烏斯,其實你不是想要證明給你父親或我看,也和弗吉尼婭、最高統治者沒關系。你是為了自己,你的心已經壞了。你厭惡自己,埋怨自己怎麽不像克勞狄烏斯、弗吉尼婭,或是我。”

“你?”他冷笑,“齷齪紅種嗎?”

“我不再是紅種。”我亮出沒有印記的手。

胡狼一臉鄙夷。“戴羅,你退化到沒有色族的等級了嗎?像個誤入神的領域的智人?”

“神?”我搖頭。“你怎麽會是神?你連金種都談不上,只不過想依靠頭銜來彰顯自己地位,渴望一個根本夠不到的形象。說穿了,你缺乏愛,是不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