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詩 人

洛克·歐·費畢坐在屋旁的果園裏享用咖啡和接骨木口味的芝士蛋糕。遠方暮光下,矮火山煙霧裊裊,慵懶一如纏繞於瓷器上的蒸汽。他轉頭朝那方向望去,正好瞧見我們進來,穿著黑金二色制服的他更顯線條修長,仿佛盛夏中發光的麥穗。洛克的顴骨依舊很高,眼神溫暖,然而那張臉卻籠罩著一股遙不可及、屹立不搖的氣勢。戰功彪炳的他胸前理當別滿徽章,不過他認為耀武揚威顯得粗鄙,只在左右肩上鑲了屬於凱旋將軍的殖民地聯合會金字塔翼章,以及胸前那枚寶冠骷髏,象征揚灰將軍授予軍權。這才是真正的虛榮。洛克輕輕放下碟子,拿餐巾抹拭嘴角,赤腳起身。

“戴羅,好久不見。”他口氣溫文儒雅,連我都差點兒相信彼此仍是摯友。但我要自己千萬不能動搖,不能寬恕。就因為他,維克翠險些咽氣,費徹納和洛恩與世長辭。若非我要塞弗羅等人先行離開,與他父親聯絡,不知道還會賠上幾條人命?

“費畢將軍。”我講話無起伏,但疏遠客套中藏著心痛,對方臉上卻看不到一絲哀愁。我希望他有點兒反應,這樣一來,也許能重拾友誼。但最後他終究還是敵人的將領,就像我也為同胞而戰。洛克在自己的故事裏並不邪惡。他是揭開收割者假面的英雄,我遭到俘虜後立刻參加火衛二戰役,擊潰奧古斯都和忒勒瑪納斯兩家族聯軍。他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崇高理念,就和我一樣。他愛他的同胞。若說這麽做有什麽罪過,就是這份愛太過強烈,因此手段也太過極端。

野馬看著我,表情有點兒擔憂。她明白我是什麽感受。航行中,她問過這件事情,我說我已經不在乎洛克了。然而她知道,我也知道:這根本不可能。強敵環伺,野馬在身邊發揮錨點般的作用;即便沒有她我仍能處理這場面,但未必可以把持心念,還是容易陷入陰暗憤怒。有這樣的人陪伴值得慶幸,否則我也許會失去自我。

“久別重逢,但我實在無法感到開心,洛克。”她一開口就將我的注意力拉回現實,“沒想到最高統治者不是派議政官來應付我們。”

“她派了,”洛克回答,“莫依拉成了死屍。最高統治者對此深感痛惜,但她信任我的能力和判斷,就如同我信任羅穆勒斯大統領的為人。對了,謝謝您的款待。”他對主人說,“您必定可以想象,艦隊的餐點乏味得可怕。”

“畢竟也是農業區,”羅穆勒斯說,“就算被人圍攻,還是得填飽肚子。”他示意我和野馬在洛克對面坐下,自己到餐桌主位。左右分別是海衛一大統領和一位我不認得的老嫗。我只注意到她身上有凱旋將軍的翅膀肩章。

洛克朝我瞥來。“就我而言,能看到戴羅你重返自己開啟的戰場,依舊十分欣慰。”

“這次戰爭可不是由戴羅引起的,”野馬說,“是你那位最高統治者。”

“維護秩序的人錯了嗎?”洛克問,“遵守規章的人錯了嗎?”

“呵,真有趣。巧的是,我比詩人你更熟悉她的真面目。這個老太婆貪得無厭、心狠手辣。奎茵的死你以為是艾迦自己的主意?”她等著他響應,但遲遲等不到,“那是奧克塔維亞通過通信頻道下的命令。”

“奎茵是因為戴羅而死,”洛克說,“不能推諉給別人。”

“胡狼就在我面前吹噓他殺了奎茵。”我回答,“你應該不知道吧?”洛克似乎不為所動。

“假如他不偷偷動手,奎茵還有一線生機。我們其他人正為生存而奮戰,他卻躲在後船艙趁機下手。”

“滿口胡言。”

我搖搖頭。“抱歉,不過你骨瘦如柴的身體裏應該湧出一點兒慚愧了吧?就算罵我也無法消弭,因為那是事實。”

“你害我殺死那麽多自己的同胞,”洛克說,“我欠最高統治者的、欠殖民地聯合會的,甚至在貝婁那和奧古斯都內鬥後都沒還清。倘若我早點看穿你的偽裝,承擔應負的責任,數百萬人根本不必送命。”他聲音顫抖,眼神迷惘,這些我都十分明了。在月球那段時日,我常在午夜夢回驚醒,一頭沖入浴室。於慘白燈光下的鏡中倒影也有同樣表情:我見到百萬冤魂在黑暗中哭喊著為什麽?

他繼續說:“我反倒不明白,弗吉尼婭,你為什麽放棄火衛一的和談?那樣原本可以治愈金種分裂的傷痕,齊心對抗真正的敵人。”他的眼睛凝視我,“這男人要殺你父親,要毀滅我們這個種族。因為他的欺瞞,帕克斯死了;因為他的詭計,你父親死了。他操縱你,讓你跟自己的內心沖突。”

“饒了我吧。”野馬嗤之以鼻。

“我是——”

“別一副高高在上的口氣,詩人先生,要多愁善感你請自便,我不吃這套。重點不在同胞愛,在於是非;這也無關乎感性,一切必須訴諸正義,建立在事實上。”聽見“正義”二字,衛星統領皆不安躁動。野馬頭一扭望過去。“他們知道我支持外緣區獨立,我是改革派,更知道我有腦子,不會將兩者混為一談,或放任個人情緒左右信念。我和你不一樣。既然你那些詞藻華麗的演說在這兒沒有聽眾,何不跳過徒勞無功的口水戰,直接聽聽我們的說法?決定一下戰爭究竟要以什麽形式告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