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無人之境

從山錐起飛時,天空的顏色仿佛死人指甲底下的血汙。我們趴在臟兮兮的毛皮座鞍上,整個身軀被鐵鏈纏住,變得和行李一樣。對流層底部的氣流迎面沖來,我的眼眶濕濡。獅鷲振翅,肩膀糾結的肌肉在天空拍動,我側著臉看見獅鷲騎士時不時會隔著面罩仰望一顆微弱光點。是火衛一。暮色被白黃相間的光線撕裂,戰爭還沒有結束,塞弗羅手上還有船艦。不過剩下多少呢?夠支撐嗎?我暗自為他、維克翠以及所有號叫者禱告。

一如野馬所言,光用講的沒辦法與艾莉婭溝通,於是我們淪為囚犯,即將被送到阿斯嘉。女王要獻上祭品,確保族人未來的安寧。至少艾莉婭是這麽對賽菲解釋的。那名從不說話的女兒拉著鐵鏈,在艾莉婭身旁護衛的協助下將我、野馬與赫莉蒂拖到獅鷲獸欄。她自己的部下已在那邊守著。

幾個小時過去,我們還在空中,俯瞰著天神年少輕狂時造出的大地。地形奇偉,但銳利無情,因為放逐火星南極原本就是懲罰。金種統治太陽系兩百年後,黑曜種的祖先膽敢造反,於是被丟進冰天雪地、接受試煉。根據品管會統計資料,此後他們只有不到六成的人能活到成年。

由於所有精力全消耗在求生,黑曜種失去發展文化或社會結構的機會。第一次黑暗時代的遊牧民也承受同樣的苦。有農業才能進步,逐水草而居者則傾向掠奪與戰爭。

冷酷荒原上還有零星生命跡象,例如漫無目的的原牛群,或山脊上看到的一些火光。那些光線來自峽谷,黑曜種在巖洞設門築城、囤積糧食,否則難以度過漫長嚴寒的永夜。飛了好幾個鐘頭,我斷斷續續地睡著,體力早已不支。我們從躲在飛船殘骸與拉格納一起吃意大利面那時起就沒合過眼。其實根本沒過多久,但人生的巨變怎會如此劇烈?

號角聲將我驚醒。拉格納死了。我腦海中最先冒出這個念頭。

我並不是初次在哀痛中醒來。

又是號角的聲響回蕩,賽菲的獅鷲隊伍縮短間距,變得集中,升入了色如灰燼的雲層。她在前座俯身,拉著獅鷲朝上空一片暗影飛升。鉆出雲海後,阿斯嘉飄浮在暮光中。那也是被天神切開的巨巖,徘徊於深淵和冰原間的天空,由阿薩神族掌管。奧林帕斯的存在是為了歌頌金種英明神武,阿斯嘉的存在卻是要持續恫嚇一支已被征服的種族。

那道仿佛毫無支撐、岌岌可危的石階從下方山脈伸出。汙印之道。要想獲得天神寵愛、為部落帶來榮耀與賞賜的黑曜種,必須登上這條階梯,覲見帶來死亡的萬物之母,並成為她的奴仆。階梯下方是墮落谷,滿布其中的屍體積上霜雪,化作一個個白色小丘。這裏太過寒冷,蛆蟲不生,只能等烏鴉吃光死者血肉才會見骨。汙印之道寂寥艱險,但黑曜種要上阿斯嘉別無他途。

即便是黑曜種,來到這個地方也會畏懼。我能感受到賽菲的情緒,她不可能上過這道階梯,因為一旦成為汙印就不會留在山錐或任何部落,必須去服侍金種。而艾莉婭也不會讓自己女兒接受考驗,總得留一個女兒繼承王位。

阿斯嘉與奧林帕斯另一個不同處在於戒備森嚴。獅鷲接近到兩千米內,將會被高頻率電磁波震碎鼓膜,人類或其他生物想要靠近,也會受到強力脈沖防護罩攻擊,皮膚和器官的水分經過分子振蕩、沸騰燃燒。看在黑曜種眼中全是黑魔法。不過,歸功於賈王和他的黑客團隊,此時防禦機制完全停擺,監視攝影系統與無人機都沒偵測到我們,和衛星頻道一樣,重復播放著三年前的影像。只不過,若要見到眾神,還是必須穿越汙印之道,才能進入影口神殿。

我們降落在阿斯嘉下方的兇險山頂,汙印之道由此處連接地面。黑色神殿坐落階梯彼端,乍看像個老嫗,欲強占世間萬物。然而隨時光流逝早就風化凋零。

我被女武士拉下獅鷲摔落冰層。雙腿太久沒動都麻掉了。女武士在一旁看著野馬拉我起身,她悄悄對我說:“是時候了。”我點點頭,任女武士押著我與賽菲一起進入神殿。神殿正面基座上有三百三十三張石雕面孔,它們受囚於此無法脫身,眼神驚恐絕望,口中吹出狂風。我們鉆過黑色拱門,風雪鋪滿石磚。

“賽菲,”我開口。她慢慢轉身望向我,頭發上那些兄長留下的血跡還沒有清理。“可以和你私下談談嗎?”旁邊的女武士一直等到領袖靜靜點頭,才將野馬與赫莉蒂先帶出去。賽菲朝神殿深處前進,我身上還系著鐵鏈,只能盡力跟上。到了露天小庭院後,我冷得渾身打戰。在詭異的紫光下,她的眼神射向我,耐心等我開口解釋。直到此時,我忽然察覺原來不只是自己對她好奇,賽菲也同樣想了解我。這個發現給了我一點兒信心。她的雙眼澄澈清透,想必也能穿透人心、甲冑乃至於謊言和事理的裂縫。野馬對女王的判斷正確,艾莉婭聽不進去,但我是與她面對面才察覺這點,只能隨機應變。事實上,縱使雪雀妥協,野馬也不敢全盤信任。我可能會得到一個將領,卻又失去另一個。但要是換成賽菲……賽菲是我最後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