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壓 力

我們以時速八十千米沖出破碎的觀景窗,狼嚎被靜默淹沒。一股震蕩傳過身體,我覺得自己仿佛被扔進冰水,肢體抖不停。血氧消耗得很快,生存的本能讓我不自覺張嘴。當然,太空中什麽也吸不到。幸運的是,肺部也沒有膨脹,只是成了兩個幹癟的纖維囊袋。起初,我的身體絕望抽搐,想得到氧氣,但漸漸視線就停在火衛一表面那些毫無人味的金屬摩天樓。黑暗中,朋友手牽著手、靠纜繩串聯,心底流瀉過一股熟悉的安寧。與野馬共度的雪地生活,與號叫者在山溝中圍營火烤山羊肉,聽奎茵說故事。我的思緒飄到另一段回憶。不是萊科斯,不是伊歐,也不是野馬,而是維克翠、塔克特斯、洛克和我在研究院期間聽機庫裏的藍種教授講課,解釋太空會怎樣影響人類的生理狀態。

“體液沸騰,也就是氣壓驟減時體液中會形成氣泡,那是真空最危險的地方。身體組織的水分蒸發,並因此腫大……”

“親愛的無腦教授,組織腫大這種事情誰不懂啊。問問你媽還是你爸,你妹也行。”記憶中,塔克特斯這麽說,洛克的笑聲我也無法忘掉。這笑話太過粗鄙,詩人臉都紅了,而我一直不解為什麽他與塔克特斯這麽親近,始終關切這位愛說猥褻話的朋友濫用藥物的習慣,塔克特斯死後,洛克還在他身旁哭泣。教授繼續叨念……

“……十秒內,身體體積暴增,造成循環系統失靈……”

眼壓增高,眼珠脹大,除了倦怠感,還有視覺歪曲。手指凍僵,耳膜鼓起,到處都痛。舌頭變大變冷,好像有條冰蛇在口腔蠕動,隨著體液蒸發慢慢鉆進肚子。皮膚仿佛充了氣,手指變成大蕉形狀,氣體從胃進入腸中,又成了個氣球。黑暗籠罩,我瞥了塞弗羅一眼,那張臉腫成兩倍大,模樣古怪極了。持續以腿箍住他的維克翠貌如怪獸,不過意識竟還清醒。她那雙卡通人物般的充血雙目瞪著塞弗羅,喉嚨止不住幹咳,卻吸不進氧氣。兩人的手牢牢相握。

“水和氣體分解後,在大血管形成氣泡,隨循環在體內流動,阻礙血流,十五秒內就會昏迷……”

身體失去知覺,短短幾秒延伸為永恒暮光。宇宙變緩慢,人類的可笑和渺小此刻完全展現出來。

我體悟到其中的諷刺與虛無。戳破生命的泡泡後我們還剩下什麽?周圍的金屬高樓看起來像冰雕,全息屏幕的光芒閃爍,如同凍結在內的龍鱗。

火星就在頭頂,依舊全知全能,無法撼動。我們隨著火衛一公轉,來到迎接白晝的那面,陽光如彎刀般劃破黑暗,星球表面仍留著兩顆核彈爆炸後镕金般的瘡疤。最後一點兒時間裏,我好奇著火星是否介意自己的容貌遭到毀損,資源被人掠奪。相較宇宙等級的壽命,我們這些溫熱卻可鄙的小東西不值一哂,繁衍、擴張、爭鬥、滅亡,最後留下的只有鋼鐵與塑料,而它將持續低語、吹拂、變遷、轉動,遺忘這群膽大包天、自以為能夠永存的無毛猿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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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不見。

醒來時,我感到身體下面是金屬,臉上有個塑料罩,聽到周圍有人喘息蠕動,並察覺這是船體,引擎發出冰冷的嗡嗡聲。抽筋、戰栗,我猛吸了一口氧氣,覺得仿佛頭顱凹陷,無處不痛,但痛覺隨著每次心跳退去,手指變回正常大小,我摩擦著手,試圖穩定神志。我還是在抖,不過身上蓋了電毯,也有人正以不怎麽溫柔的方式給我按摩,加速循環。左手邊,我聽到卵石正在叫喚小醜。接下來的幾分鐘裏,我們都是盲人,得等視神經重新適應。小醜支支吾吾響應,卵石哽咽到幾乎要大哭出聲。

“維克翠!”塞弗羅咬字不清地嚷嚷,“醒醒!醒醒!”他搖動維克翠身體,一身裝備哐啷響。

“快醒過來!”塞弗羅摑了她的臉,她倒抽一口氣後開口。

“……媽的,你剛剛打我?”

“我以為……”

維克翠一巴掌甩回去。

“誰?”我問那個隔著毯子揉捏我身體的人。

“長官,我是赫莉蒂,四分鐘前才撈回你們這幾支棒冰。”

“所以……我們在外面待了多久?”

“約兩分鐘三十秒。情況非常危急,我們不得已清空貨艙,倒車接近,然後再緊急加壓。還好這些紅蘿蔔雖然打架不行,駕駛垃圾船倒有點兒本事。不過話說回來,要是你們沒串在一塊兒,現在大半會變成冰塊。那附近還有一大堆廢棄物和屍體飄來飄去,很多攝影記者在拍。”

“拉格納?”一直沒聽見他聲音,我有點兒擔心。

“朋友,我在這裏。無人墜入深淵。”他笑出聲,“時候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