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只剩黑暗

黑暗深邃無邊,沒有一點兒溫暖,也見不到太陽或其他行星。我癱在那裏,跟周圍緊貼身體的石頭一樣寂然無聲,仿佛瑟縮在狹窄子宮中無法動彈,令人恐懼。我起不來、伸不直手腳,只能蜷成一球,好像只是過往的自己的化石。我雙手被拷在背後,赤裸的肌膚磨著寒涼的巖石。

漆黑之中,我獨自一人。

膝蓋與背脊無法伸展、舒緩的日子仿佛無邊無際,像過了幾個月、幾年,也恍如數世紀。疼痛感令人精神錯亂,全身關節都生了銹。距離最後看見我的金種朋友倒在草地上血流不止,到底過了多久?距離洛克在我臉頰輕輕一吻,然後徹底打碎我的心,過了多久?

時間並非一條長河。至少在這兒不是。

在這座陵墓中,時間只是石塊,是黑暗,永恒不變。只有兩種屬於生命的鐘擺能用來計算時間流逝:一是呼吸,二是脈搏。

吸氣。怦、怦……

吐氣。怦、怦……

吸氣。怦、怦……

永無止境。要到……要到何時?到我衰老而死?到我忍不住撞墻自盡?等我咬斷插在下腹的導管,不讓黃種強迫攝食、排泄?

還是等到我發瘋?

“想都別想。”我咬緊牙。

是這樣嗎……

“不過是黑暗罷了。”我又吸氣,穩定自己的情緒,接著照著固定的順序以身體碰墻,轉移注意力。背、手指、尾椎、腳跟、腳趾、膝蓋、頭。重復一遍、重復十遍、重復百遍。要做徹底一點兒嗎?那一千遍好了。

是,這裏只有我一個人。

原本我以為這還不是最慘的命運,但我終於明白自己錯了。人非孤島,需要有情感,就算心懷怨恨也無妨。人與人會相互羈絆,成為對方有感受和能生存的理由。而如今,我擁有的只是一片黑暗。有時我會忍不住尖叫,有時忍不住狂笑,無論白晝或夜晚——誰還分得清時間呢?我只能大笑,借著笑打發時間、耗費胡狼強灌的熱量,身體顫抖到昏睡過去。

除了笑,我還會哭,會哼歌,會吹口哨。

我拼命地聽。上頭有聲音,隔著無垠的黑暗之海傳來,仿佛滲進這牢籠的枷鎖和骨骼,敲打出快逼瘋人的節奏。明明很近,卻又相隔千裏,仿佛全世界就在這片黑暗之外,我卻怎麽也看不到、摸不著、無法嘗嘗滋味,無法穿過這層阻隔,返回正常世界,只能永遠獨困孤單寂寞中。

我又聽見了。鎖鏈、骨骼,就在這監獄裏——該不會是我自己發出來的吧?想著我都笑了。

我又是詛咒又是算計。殺!殺光他們!鉆孔、撕裂、用火去燒。

我苦苦哀求,逐漸出現幻覺;接著我說願意條件交換,又對著伊歐喃喃自語,慶幸她不用體驗這種酷刑。可她根本聽不到。

我唱起童年學會的歌,背誦《瀕死的地球》《點燈人》《羅摩衍那》以及《奧德賽》[1]。一開始是希臘文和拉丁文,後來搬出已被人遺棄的阿拉伯文、英文、中文、德文,全部都是馬提歐通過數據傳輸灌給我的知識。當時我只是個大孩子,算不上男人。我朗誦著阿爾戈斯人的故事。他四處流浪,卻一心想回家,我從中汲取到力量。

你根本不記得他做了什麽。

奧德修斯是英雄,以木馬攻進特洛伊,就像我發動鐵雨作戰,擊潰貝婁那家族的軍隊。

然後呢……

“不!”我吼著,“閉嘴!”

……士兵沖進特洛伊,找到了女人和小孩。你猜猜他們幹了什麽好事?

“閉嘴!”

你知道的吧——骨骸、汗水、人肉、灰燼、眼淚、鮮血。

那片黑暗發出尖銳的笑聲。

收割者、收割者、收割者啊……豐功偉業外頭是用鮮血包裹的。

我究竟是睡是醒?我已經無法分辨。所有念頭混雜、融合在一起,我沉進各種畫面、耳語和噪聲。一次又一次,我拉扯著伊歐纖細的腳踝,砸爛朱利安的臉龐,聽見帕克斯、奎茵、塔克特斯、洛恩、維克翠咽下最後一口氣。如此龐大的苦痛為的是什麽?我終究還是辜負了妻子、辜負了族人。

也辜負了阿瑞斯,辜負了所有朋友。

還剩下幾個朋友?

塞弗羅?拉格納?野馬?

野馬?或許她知道你在這裏……或許她根本不會在乎……她為什麽要在乎你呢?你才是叛徒、才是騙子。你玩弄她的身心與熱血。你露出了真面目,於是她逃走了。會不會其實出賣你的是她?如果是這樣,你還愛她嗎?

“閉嘴!”我對著自己、對黑暗大吼。

不要想她,絕對不要想她。

為什麽不?你明明很想念她。

野馬就像其他人一樣浮現在我腦海——青蔥草地上,女孩騎著馬離去,在鞍上轉身嬌笑,要我追過去。她頭發隨風舞動的姿態如同夏天農車上的禾草。